他们仨
陈国齐
广州白云国际机场。南国的春天花红叶绿，阳光灿烂，人流如织。
年近七旬的杨文明和小儿子杨海洋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望着大厅旅客的出口，一批人走了，又一批人走了，……仍不见他们要找的人。
父子俩已坐等了三个多小时了。儿子在这漫长的等待中，用看手机打发时间。
父亲呢，他哪有心情看手机，他的全部心思都往她那里去了。他追忆往事，他要拾回他和她的爱情！由那个她，他又联想起给他们制造种种麻烦和不幸的那个杨仲！
一
那个她，叫杨娟，和杨文明、杨仲同是杨家村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同学、同事、好朋友。
杨家村是个美丽的村庄，三面环山，西面朝着珠江出海口。从村东远处高耸的大山丛中突奔出个几十米高的飞瀑，轰轰然若雷鸣，冲出一道清澈见底的溪流，绕村北而过。村中的一条宽大的麻石大街和村东的麻石道路相接，直穿进山林中。麻石路中站立着一座巍峨的百岁纪念牌坊，山坡上有庙宇，有古塔……既有美丽的自然景观，也有深厚的人文景观。麻石大街北边有一个操场，紧挨操场的便是一字儿并排的三座祠堂。其中一座祠堂全放着历代祖先神位，是村民祭祖的地方。另两座祠堂为学校专用。
小时候，杨文明和杨娟是隔壁邻居，他们和杨仲的房屋也仅隔一条巷子。杨文明年岁最大，杨仲次之，杨娟最小。在杨文明一岁生日那天，父亲在抗美援朝中不幸牺牲了，母亲一直守寡，母子相依为命。杨娟出身书香之家，父母亲都是小学教师，父亲后来先后升任为小学和中学校长。杨仲双亲是农民，他自小好玩，不大用功读书。他们仨从会爬行起就玩在一起，比亲兄妹还亲。文明和杨仲有好吃的东西自己不舍得吃，总留下一些给杨娟。有哪个孩子欺负她，他俩就自觉挺胸担起哥哥保护妹妹的责任；她也像胞妹那样对待、尊敬他们。说来也巧，从小学到初中，他们仨都很有缘，都是同校同班。只有初中毕业后，才分开不同的学校。
他们仨上学一起去，放学一道回，见他们那样亲密无间，不知情的老师和同学谁都以为他们是同胞兄妹哩。
杨仲初中毕业那年，一来成绩不佳，料想自己往后难上大学，二来因家庭经济不富裕，鉴于这两个原因，杨仲考进了师范学校。那时教师待遇低，人们一般不愿当教师，师资匮缺，国家为急速解决师资问题，办的中级师范学校不但招考分数比一般学校低，而且入学后一切免费，甚而还有助学金补助家庭贫困的学生。
杨仲在师范学校*混了三年，拿了毕业文凭，分配回本村当上了公办教师。
杨文明和杨娟都考上高中，在不同的学校就读。就在他俩做着高考美梦的那一年，被文化大革命运动粉碎了，大学停止招生，他俩没能读上大学，都得回村里务农。村里的小学急需教师，两人同时进入本村的学校当上了民办老师。这样，他们仨又走在一起了。
他们这所东山学校共有教师21人，在那动乱的年代，除了校长这个被称为当权派的被批斗对象外，20名教师因对这场运动的观点不同，遂分成两派：一派以杨文明为首的11人组成红旗战斗队，另一派以杨仲为头的8人组成火焰战斗队。杨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她夹在两位好朋友中，可谓有“得哥情会失嫂意”的认知，正为不知参加谁的战斗队而左右为难。反复思量后，为了对两人都表示不偏不倚，都不会得罪哪个，她最后决定坚守中立，要做逍遥派，谁的战斗队也不参加。
那一年，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先后共8次接见红卫兵，全国掀起了红卫兵大串联活动。天安门广场的红卫兵和群众人山人海，那激动人心的壮丽场景，祖国山河那娇美的风姿，魅力多诱人！
在火焰战斗队里，杨仲激昂地说：毛主席在《沁园春·雪》里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而今全国都掀起革命大串连，我们为何不乘此机会去游山玩水，踏遍祖国山山水水呢？反正打着革命大串联的名义，坐车、住宿、吃饭都不用化自己一分钱，要是赶得巧，还能见到毛主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呵！
那组人在他的煽动下，打着革命大串联的名义，停课了，堂而皇之跟随他免费坐汽车，爬火车，悠哉游哉去观赏大江南北的风景名胜，好不惬意……
在红旗战斗队里，杨文明和大家一起学习了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后，冷静地说：对个人来说，这的确是个游山玩水的大好机会，但我们认真想过没有？家长们日日忙于工作，把孩子全托付我们教育他们健康成长，而我们只顾个人的享乐而荒废了孩子们的学业，这种行为是为公还是为私？这种私字当头的行为也叫革命吗？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这是为人师表的行为吗？口头上讲革命，行动上反其道而行之，对吗！这次，正考验我们是否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时候了！
那组人快活去了，这组人却凭良心，个个甘当傻子，不管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多诱惑，还是坚持上课，用空余时间写大字报，就地闹革命，深得学生爱戴、家长好评和赞誉！
杨娟在杨仲的多次鼓动下，起初心动了，都想跟他们一道去见见世面，趁机游览一遍祖国的大好山河，尤其想到有可能见到毛主席这绝无仅有的机会，怎能不激动跃跃欲试呢？但最终觉得杨文明说得更合情合理，就改初衷，跟随杨文明留下来就地闹革命了。
杨仲大串联回来后，收获确也不少，他口沫横飞自我炫耀地说，除了西藏和台湾省外，我差不多都走遍全国，游览了不少风景名胜，大饱了眼福！他更学会了很多外地经验，如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斗“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牛*蛇神”等等。
三座祠堂中的那座杨氏宗祠是历朝历代供村民祭祖的地方。大厅里，由太祖的神位起，按辈份从高至低一级接一级安放得整整齐齐，庄严肃穆。
杨仲说，祭祖活动是封建迷信，要废除！杨文明质问他：我们不是孙悟空，不是从石头里爆出来的，没有先祖哪有我们？拜祭先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叫封建迷信！
杨仲理屈词穷后，只得拿出造反派给人扣帽子的看家本领来。他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不外出串联，鼠目寸光，全是百分之百的保皇派！告诉你们，外地的革命派对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亲都叫同志，除了阶级敌人。亲不亲阶级分，只有阶级情，阶级亲，工农兵才是一家亲，毛主席最最亲！
杨仲高举毛主席语录，胸口衣服袋里别着毛主席金灿灿像章，十分威武地指挥着一队队红卫兵、红小兵把祠堂里的祖先牌位统统搬下来，全堆放在操场上。一把熊熊大火燃起……
村里老人家悲伤流泪，怒容满面。有的低声说，杨家世代忠良，以杨家将为荣，怎么出了个数典忘祖、六亲不认的王八不孝子孙！有的说，他是个狗杂种，没有资格称为杨家子孙，祖宗有灵都应该去严惩他，令他不得善终！
就在杨文明为专案组外出调查的那天，杨仲叫来石匠把那座百岁纪念石牌坊的石基丁丁当当凿掉，并亲自指挥一支红卫兵队伍把几百年的古文物牌坊拉倒！
村民敢怒不敢言，只能深深惋惜，只能义愤填膺，只能心中诅咒其不得好死！
95岁的三叔公，颤巍巍地用拐杖戳着地面，高声说，我数十年都见过凡作恶多端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将来他定会得到老天惩罚的！
杨仲鼻子哼一声，只是冷笑，又指挥队伍去村中几户有钱的读书人家中搬古董古书籍了！
说起对敌斗争，杨仲又是最积极最狠的人。随着运动的发展，进入要清理阶级队伍阶段了。在查找中，一时找不到斗争对象，怎么办？村的治保主任对他说，又舞犸骝吧！对哩，他说。所谓犸骝，是本地人对猴子的俗称。本村一个叫杨利的人，个子瘦小，脸长嘴尖，有点像猴子，人人背后都叫他为犸骝利。杨利于建国前夕当过两年伪乡长，为人粗暴而任性无礼，也曾欺压过弱小贫穷人家，在乡邻中很不得人缘，在解放后的历次*治运动中，理所当然地都成为被斗争对象，逢批斗必被殴打得很厉害，伤痕累累，但过几天身体很快就复原了，当没事儿一般，因而村里流传说他有个自救秘方，不知是真还是假，这就成为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了。
春节后的一天，杨仲为了找犸骝利的“罪证”，特意去实地观察，这里瞧瞧，那里瞅瞅，只见犸骝利门口的春联写着：风来花自舞，春至鸟能言。他看着看着，冥思苦想，立即计上心来，回来居然就有了活材料。杨利被拉倒会场，杨仲第一个走上来，犸骝利你认罪吗，一声大喝，随着声到拳到，一拳重重地向对方胸口打去，把对方打倒在地上。你认为文化大革命大乱，蒋介石会打回来，这“风”来了，是你的“春”来了，所以你这“花”手舞足蹈得意了，所以你这只“鸟”开始说话了，是不是？不是，倒在地上的人否定。又一飞脚打出去，把人踢晕了！杨仲的飞脚很厉害，有人戏称他这飞脚有如武松怒打蒋门神的飞脚，这次算脚下留情了，要不然，杨利早是他脚下的第二个亡魂了。
首位丧命于他脚下的人，是中国历史上首例劫机事件者之一。劫机事件发生在年7月16日。首航于年4月7日的“澳门小姐”号，是澳门航空运输公司向香港国泰航空公司租用的一架水陆两用客机，客货兼载，每日两班往来于香港澳门两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少国家禁运*金，澳门却成为远东唯一的*金市场。不少*金商贩瞅准这个时机，常常搭乘“澳门小姐”号往来于港澳之间，倒卖*金牟利。螳螂捕蝉*雀在后，有胆大妄为而不怕死者，时刻盯住*金商贩，蠢蠢欲动，伺机行劫，由此引发了“澳门小姐”号坠落海洋这一中国历史上的首例劫机空难事件。这次空难，机上乘客除*某外，其余26人全部丧生，事件轰动国内外。开始几日，各媒体众说纷纭，大都猜测为机器故障或汽油质量问题。直至救治醒来的四人劫机者之一的*某供出作案经过，才真相大白。
*某坠落海洋给一艘渔船救起，被送往澳门救治。*某不知道自己是唯一生还者，只好供出他们的劫机真相。但其他人全死了，死无对证，最终因证据不足，被关押数月后释放回家。
*某因出身不好，不务正业，有些小偷小摸不法行为，加上有劫机的恶名，在村中名声不好，遂成为多次*治运动批斗的对象。在这次文革运动中，他见形势不妙，早逃到外地躲藏，不料被外出串联的红卫兵发现，捉回来。在那次空难中不死，在这次批斗现场被杨仲一飞脚却丧了命。
对杨仲这种野蛮行为，杨文明是深恶痛绝的。他坚持用文斗而不用武斗去处理事情，要不是他几次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进行干涉，流血事件就非出现不可！
校长靠边站不能视事后，杨文明当上了学校革委会主任主管了学校的全面工作，还兼任村革委会副主任、公社革委会委员。在本校教师核心组会议上，讨论如何批斗校长这问题时，杨仲第一个说：要戴高帽游街，这才真正把走资派斗倒斗臭。有多人赞成。有的说，全国很多地方都是这样，要紧跟形势；有的说，这才有斗争气氛！有人心里虽不同意，但不敢说，怕人说自己同情走资派，是地道的保皇派，不是真正的革命派。众人议论纷纷，不一而足。
杨文明最后表态说：我认为本校多年来，经各位努力，成绩是主要的。校长在领导工作中是有错误和缺点的，对错误的地方应批判，但方式方法要讲究，一条锁匙开一把锁，不能什么锁都只用同一条锁匙，更不能不管情况如何，一开始就用大斧头砸下去！要以理服人，不能以力服人，再讲嘛，人要面，树要皮，自古有云君子可杀不可辱，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拉去游街示众，你能服气吗？恰恰相反！要用事实教育人，用真理收服人，不要人云亦云，跟风胡闹！稍停片刻，又提高声音说：我很怀疑戴高帽游街这做法还是“四旧”中的一旧！所以我完全不同意戴帽游街，只在本校批判就可以了。
大家认为杨文明说的在理，即使杨仲等多人反对，最后还是听杨文明的决定而行动，校长这才免了一场受羞！岂止这件事，要不是杨文明及时制止，本地大的两次流血事件就会发生。
一次，公社召开贫下中农代表大会，要讨论和通过“抓革命促生产”的决议。当社长布置春耕生产任务的讲话时，一个造反派头目跳上大会主席台抢夺杨声器，高声大叫：不能用抓生产压制革命！这是用唯生产力论压制革命的反动路线！我们革命造反派要夺权！
会场中的几个造反派头头也同时遥相呼应，呼喊打倒走资派！造反有理！
紧接着，又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头目跳上主席台喊打喊杀……
会场一片大乱。原来，这是杨仲事前有计划有组织导演的事件。他约定就近一个国营农场的几个造反派组织，预谋一起来冲击会场，要夺大会的权。
公社革委会几位领导开会研究对策，一位副主任叫杨文明一起开会。大家提了很多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后，准备散会时，公社武装部长很气愤地说，让这些造反派吃些苦头，才能懂得我们贫下中农不是好欺负的！等他们返回农场与我公社交界地方，拉起民兵队伍伏击他们，杀伤他们几个，以此警告他们不敢再来闹事！
杨文明立即说：万万不可！这些下乡知青冲冲杀杀有些幼稚，有时太出格，确也很不像话，但毕竟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用敌对手段对待他们！外地发生流血事件不少是处理方式方法不恰当造成的，我们处事要冷静，要吸取外地武斗的经验教训，切不可随便使用武力制造流血事件！
我们贫下中农的权是不怕他们夺的，应有宽恕他们的胸怀！有人附议说。
待命出发的民兵最终没有行动，这才避免了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
杨娟的父亲在县城东风实验中学当校长，不但在本校遭批斗，还被该校两派红卫兵轮流在县城戴高帽游街批斗。有一次，两派红卫兵竟然不约而同地要把她父亲押回杨家村批斗。杨娟共有弟妹四人，她为老大，两弟一妹，除了她工作外，其余的还是在校学生。那所中学两派学生因观点长期对立，本来积怨甚深，现又因对要不要拉家属陪批斗的意见不同而产生分歧，争执不休，在村中广场由争吵发展到肢体冲突，乱糟糟地互相扭打起来，眼看就要发生流血事件了。在这关键时刻，杨文明立即拉来本地民兵、红卫兵组成大队伍把两派人隔开，并高声对主张拉家属陪批斗的头头说：你们批斗校长是你们的事，家属没有在你们学校干事，孩子们更是无辜的，你们这样做是绝对错误的！我警告你，你如果坚持错误，你们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那个造反派头头，回过神一瞧，见自己的团队被当地人组成的大队伍团团包围在圈子中心里，感到不妙，害怕起来，立即带着队伍灰溜溜地逃走了。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昏，县师范学校传达室的老范交给杨文明一封信。杨文明在这里参加小学行*学习班已有三个多月了。
展开来信，熟悉而漂亮的笔迹呈现眼前，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亲爱的明哥：
我将要离您而去了！也许您会感到事发突然，不可理喻。其实，我不应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把这些事瞒着您！
半年前，在古巴的姨妈写信回来，要我着手办证到她那里去。我怎么也不答应，因为我心中有一个您！我怎能离开您呢？为了不影响您的情绪和工作，反正我不愿意去，也就把这个秘密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心里。
两个月前，发生了一件刻骨铭心的悲惨事件才彻底改变了我的主意！
那天，有人告诉我，爸爸要我即刻送件棉衣给他。我想，离爸爸所在的中学只有几公里，吃晚饭后就徒步送去。太阳刚下山，四野静悄悄，有点心怯，急匆匆赶路，当我走到一个树林旁边时，突然窜出一个蒙面人，一把将我抱住，紧接着一条毛巾塞进我嘴里。我一下子给吓晕了，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后，发现自己赤裸裸地倒在树林中的地上。我悲伤地哭起来，但又不敢大声，怕被人听见。此时此刻，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样，一切都完了，我想一头向树上撞去，死掉就没有耻辱和痛苦了。但脑中突然闪现您的形象，我犹豫了……后来，我也不知是怎么样在*昏时候跌跌撞撞回到家的。
我在家里哭了一夜。在妈妈反复多次追问下，我才把这事告诉她。妈妈也陪我哭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妈妈上街买东西，村中就有两个堂婶婶对我昨晚发生的事表示慰问。妈妈表示大吃一惊，用否定语气回答她们，并追问谁说的！婶婶怕惹是非，支支吾吾地离去。
我虽年轻，但我是个有中国旧传统的女性！出了这件丑事，一传十，十传百，我就再无面子留在村里了！如果和您在一起，也就毁了您的英名，我老在想！
我心碎了，为了我，更为了您，我更不能连累您，影响您的前程！为此，我只能忍痛割爱，离开您，离开家乡，远走姨妈那里！
我悲泪滂沱，再也写不下去了……
永远爱着您的人搁笔
x年x月x日
字里行间有斑驳干涸的泪痕。
流氓！坏蛋！无耻！娟，我定要为您把那坏蛋找出来！愤怒、悲戚一并袭上心头，一溜酸疼，杨文明一拳重重地打在桌子上，把上面的东西都震落地上。
望着署名和信封邮戳同在这一天的日期，杨文明倏然惊呆了！今天已是25日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已经走了？
这里没有公汽，自行车也没有，而且入黑了，还风雨交加，怎么办呢？
必须立即徒步赶回去！
风声，雨声，雷鸣，电闪，伴着夜归人！
下半夜，咚咚叩门声惊醒杨娟家人。
心上人早两天已出国了！他，一个大男子汉疯也似的冲进黑夜的雨网中，号啕大哭！
树叶绿了，树叶*了，树叶凋零了，一年接一年过去了。远在异域他乡的她杳无音讯！
其实，她没有忘记他，只不过她因太爱他而又不想因她再引起他的痛苦，所以她要在国内的父母亲不要把有关自己的情况告诉他，她自己宁愿单独承受一切痛苦和悲伤！
她“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日夜愁眉不展，茶饭不思，痛苦不堪，人憔悴！姨妈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既同情，又爱怜，只好让家人分批带她先到古巴国内各地玩玩，继而到美国、加拿大旅游观光，祈求用湖光山色等自然生态去冲淡她的愁思，去拭掉她那不堪回首的记忆！
古巴，是美洲加勒比海北部的一个群岛国家，首都为哈瓦那。古巴本是美国的半殖民地，卡斯特罗于年进行革命，反抗美国控制，推行社会主义，一面倒靠苏联，并凭着蔗糖烟草咖啡三大特产出口到苏联和东欧，换回生活必需品。因物资贫乏短缺，食物及各种日常生活必需用品全凭配给证购买，但价格低廉。
姨妈说，我基本工资每月披索（折合美元约13元），但由于物价便宜，温饱还不成问题。
华侨在古已有多年历史。姨妈嫁广东开平，于年全家侨居古巴哈瓦那。
人，没有工作干就感到空虚无聊，愁更愁！姨妈等杨娟过了半年的旅游日子后，帮她找到一份工作，到原是华人开的一间中餐饭店里当工人，希望她既解决生活问题，又能在繁忙工作中淡忘往事。杨娟浏览了大半个古巴，终于认识了它，欲把异乡当故乡，缓缓地放松了心情。
这家饭店原主人姓李，一个人飘洋过海来古巴的，妻子留在广东台山乡下。起先给人打工，后来逐步有一些积蓄，在哈瓦那开了一间很小的食店，经营中餐。独子也是将妻儿留在乡下，只身前来在食店帮父亲打工。第三代的孙子夫妇也到古巴来了。现在是李家第四代的李旺生经营着这中餐馆，他青少年时代一边在校读书，一边在餐馆帮忙，长大了当上厨师、老板。古巴年革命后，实行国有化，餐馆被没收，他只能在这餐馆里给*府打工，领薪金。杨娟在这里工作，日夜繁忙，心中的相思、离愁、抑郁一一都给时光的砺石慢慢地磨平了，一旦心情放松，人也就圆润丰满起来了。姨妈瞧在眼里，心乐了，便当起红娘。经姨妈一再力劝、催促、撮合，她终于嫁给李旺生。旺生为人忠厚老实，工作勤恳，手艺好，得人望，是少说多干的名厨和老板，已不大懂中文，以讲西班牙语为主，只会结结巴巴地说些祖传的广东四邑话，彼此初时沟通还得辅以手势。结婚后他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杨娟的心才真正转忧为喜，享受了家庭的温暖，习惯了异域生活。
转眼间，杨娟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令她欣喜的是家庭和睦，孩子们很听话，勤学苦练，个个都大学毕业，并有了好的工作岗位。
古巴革命后的社会主义有两项瞩目的成就，一是教育，二是医疗。中南美洲国家，特别是委内瑞拉的教育和医疗大多依赖古巴派来的医生和护士。杨娟的两个儿子就是这样派到委内瑞拉工作的，一个当教师，一个当医生，只有女儿留在哈瓦那。孩子们全都结婚了，又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杨娟到这个孩子家当几年保姆，到那个孩子家服务几年，逐家轮流转着转着，不经意间孙子们也逐渐长大了，而她却在年轮飞转中双鬓飞霜，失去了红颜，真的老了。好不容易返回老伴身边，两口子刚过了无牵挂而快乐舒心的生活仅5年，老伴却在一次车祸中别她而去了。痛苦、孤独之网笼罩着她……
孤独中的她又深深地记起他。她给了他一个长途电话，倾诉衷情，泣不成声……
他也泣不成声。造物主怎么这样残酷，给两个有情人的家庭设下一个同样的结局？！
自从杨娟出走后，杨文明几十年来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她。她确确实实是他的梦中情人，他现在业已成爷爷辈了，但梦中时时有她，并且这个她总还是他们初恋时那个永远不变的活泼漂亮少女，比现在自己谁都称赞的孙女还亮丽！
在她刚离开那段日子，他寝食不安，病了半年。处在异域的她从国内母亲那里得悉他的情况，也暗地里为他痛哭了一场，痛定思痛后老想方设法，将高中时的一位十分要好而又俊俏的女同学推荐给他，以祈弥补自己给他带来的失恋痛苦。那位闺蜜同学收到杨娟的信后，掬下同情泪，进而也喜欢他，可是他心中的位置全给杨娟占满，再没有多余空间，别人进不得。也有人给他牵线，介绍多位对象也都被他一一谢绝了。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竟然早过了而立之年。父母亲焦急了，天天在催；兄弟姐妹也在时时议论，敲打着边鼓大力为父母亲助威；同事中有同情的，又有视其为异类的，不一而足……他十分无奈！正值此时，他过去的一个女学生——一直对他崇拜的妙龄少女叫田心的闯进来，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用柔情蜜语安抚他，给了他精神上无限慰藉。他深深地被感动了，正是在种种压力下那苦闷不堪的失恋时刻。他终于想通了，接受了这个纯挚而炽烈的她的爱情，终于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婚后，妻子田心也当了小学教师。在失恋的漫长岁月中，用埋头工作来消弭失恋的痛苦，是他的初衷，正因为他心无旁鹜，埋于工作和事业，教学成绩彪炳，他因此而先后当上了中学校长、县教育局局长。
他有了两个儿子。兄弟俩自小听话，用功学习，大学毕业后，都留在本县工作，一个当上镇长；一个独闯商海，办起公司，生意兴隆，当了董事长兼经理。两个儿子也都先后各组成了一个幸福家庭，大儿子的独生子已进入大学读书。二儿子有男女两孩子，也分别上了高中和初中了。
孙子们幼小的时候，夫妇俩除了忙于自己的工作，业余时间大多都为孙子们忙开了。如今，夫妇双双退休，本该享享晚年福了。妻子是当地响当当的小学特级教师，事业心挺强，退休却不肯退岗，刚退休又受聘于县的青少宫发挥余热给学生上写作课。大半年后的春天，木棉花红似火，百鸟争鸣，田心为指导学生写作，带孩子们到郊外踏青，观察物候，实地体验生活。在回来的时候，一个学生沉迷于看手机，过马路时精神不集中，眼看就要给一辆大货车撞飞，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带队的她迅疾地冲上去，把那学生猛力推开，只擦伤一点皮，拣回了生命，但她给载重货车车轮辗成两段，惨不忍睹！巧得很，这一天，正好也是杨娟丈夫遭车祸的同一时刻！
二
来了，来了，她终于来了！一个模子铸就似的一老一少母女俩，出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通道门口。老的一头银发，少的乌黑油亮一头美发，银发呈现庄重成熟，乌黑油亮一头美发折射出青春活力！
几十年的光阴可把人催老，却难把杨文明脑中深深铭刻着她那美少女的倩影刷掉！对，眼前银发老太，美少女，都是她，几十年梦寐萦怀的就是她！
娟！他边说边向对方冲上去。明哥！她也向他扑来。像热恋中的年轻人那样，两位白发苍苍长者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纵使在众目睽睽下，而且旁边还站着两位晚辈！这时，也只有这时，仿佛这世界除了他俩就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似的。
这真是不可想象的事儿，对他俩来说！他俩自小出双入对，情浓亲兄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小学阶段，进到初中，随着双双成长，随着知识的增加，当进入青春期，他俩虽不是恪守“男女授受不亲”传统的信徒，但不知为什么却出奇的腼腆起来，各自都生出羞怯心理，再不敢公开走在一起，彼此也只把对方的爱慕深深地收藏在心里，再不敢在言行上有所表示，更不用说对别的异性有其他亲昵的表现了！特别是杨文明，他的胆小腼腆更是奇异，读高二那一年，他被安排和一位女同学同桌，在整整一个学期中，竟然不敢和对方说一句话。他和杨娟高中时虽不同校，彼此也因忙于学习，少了往来，心里仍互相倾慕，互相牵挂，互相暗恋着；两人同进入学校为同事，这种爱更强烈和深沉，纯真而含蓄，彼此只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只可意会而没有言传，更没有拉手、拥抱之类的肌肤亲昵行为，可是谁都把对方深深地铭刻在心里，默认为未婚夫妻。今天，他俩竟敢破天荒般的在大庭广众中拥抱，可见这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强烈，多么巨大！
今天，这对有情人几经风雨和辛酸，才能再走在一起，多么不容易，怎能不激动而忘乎所以呢！
站在旁边的杨娟的女儿李小冰和杨光明的儿子杨海洋这两位晚辈，面对自己长辈喜相逢的一幕，既理解又由衷高兴！两位长者也感激，要不是得到两位晚辈的理解和支持，这幕活喜剧就不能上演了。
李小冰记得最清楚，那天妈妈给杨文明打电话告知有关爸爸的噩耗时，那情景还历历在目。
妈妈用只有对待爸爸那样非常亲昵的语调叫了一声“明哥”，就已泣不成声……互诉衷情后，在对方关切的安抚下，悲伤的妈妈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
她和妈妈虽说是母女，但似一对同胞姐妹，平时妈妈有什么知心话都向她倾诉。譬如说，妈妈曾把自己与杨文明的几十年互相暗恋的恋人关系，除了告知她就再没告诉过第二个人；甚至把自己被人陷害，在树林中出现那难予启齿的耻辱的一幕情景，以致因缘于这事而迫不得已远离杨文明的苦衷都一一和盘托出。有一次，妈妈很内疚地对她说，妈十分对不起杨文明，今世欠了他的情债还不了，如果有来世，她一定嫁给他，以补偿今世欠下他的爱情债。
小冰知道了妈妈的心事后，很同情妈妈，也更爱妈妈。就在妈妈打电话的那天晚上，小冰试探着对妈妈说：我和哥哥都长大了，独立生活了，我们的孩子也逐渐长大了。我们忙于工作，很少在您身边侍候，剩下您那样孤单，怎么办呢？
妈妈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很久，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后，说：哎，鸟儿长大，翅膀硬了，总得离窝飞走，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了的！
妈妈抬头望着远方，忽然低沉而柔声地自然自语：关山万里，山重水复，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声音虽小，分量却不少！母女心有灵犀一点通，小冰听出了弦外之音，听到了妈妈的微妙心曲！她立即喜上心头，抱着妈妈的脖子，撒娇地说，听闻中国改革开放后发展很快，妈妈您最好带我们回去看看！到时，您给我们找回那个新爸，带回来也好，留下也罢，我都高兴！我敢保证，只要我赞成，两位哥哥肯定同意！
妈妈的脸上即刻泛起红晕，掠过幸福的笑意，嗔怪道：死多事*，妈妈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母后，没别的懿旨，本宫主就向两位皇兄宣读啦，小冰向妈妈扮了个*脸说。她分别给两位哥哥电话，果然都没人反对。他们都说，只要妈妈有人伴着过上称心的晚年生活，做儿女的怎能反对呢！
杨娟得到孩子们的积极支持十分开心，即刻给杨文明写了一封情信，正式向朝思夜想的初恋情人表达了深深的求爱！
杨文明收到这封迟来的情书，百感交集，老泪纵横！虽然他们年轻时也通过不少“情书”，但说实在的，在当时历史背景下，把谈情说爱都归属小资产阶级思想的范畴，他们都是共青团员，所以在信中绝大多数都是讲人生理想，谈学习，什么情什么爱的字词不曾使用过，更没有明显或公开向对方求爱过。这封信才算是名副其实的情书！
杨海洋得悉爸爸收到初恋情人的情信后，又立即把情况转告妻子及哥哥夫妇。自从妈妈去世后，老爸突然苍老了，很憔悴，很孤寂，大家为他担心焦急！妻子和嫂嫂妯娌俩都曾私下商量过，要当老爸的红娘为大家找回一个新妈，但老爸都支支吾吾不知可否，大家都猜不透，好不容易才从他的言行中得悉，他心中一直记挂着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杨娟！妈妈永远不能回来了，杨娟现在是异国他乡别人的妈妈及奶奶了，她也不可能回来了！在大家束手无策，无计可施的时刻，万万没料到，老爸日思夜想的初恋情人杨娟竟然主动而又及时飞来了这封求爱信，对老爸，对全家来说，堪称为及时雨，是何等重大的喜讯！
杨海洋是幺仔，最得父亲疼爱，父子情深，所以他最高兴，最积极，怂恿老爸即刻打长途电话答复同意，怕写信会延时误事，并提出不管化多少电话费全由他一人负责。
他喜孜孜地找哥嫂去，可是，这次的喜讯却好事多磨。只见嫂嫂在家，但没料到原先积极帮爸爸找老婆的嫂嫂竟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听到这喜讯反而黑云盖脸，心事重重，老半天一言不发，令杨海洋站在她面前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十分尴尬。最后，实在忍不住，杨海洋问她到底同意不同意都要表表态。嫂嫂横摇头了。男女思路不一样，难沟通，算啦，找哥哥去！
晚上，杨海洋找哥哥谈谈这事儿。哥哥也像嫂嫂那样不置可否，迟迟不表态，也就在弟弟紧迫不舍的追问下，才说：如果杨娟进我家，她有三个孩子，这也算是我们的兄妹了；人丁兴旺了，矛盾纷争自然多了，老爸那份家财原来是你我各一份，将来就不一样了……
哥嫂原来是暗中打个人的算盘子。
杨海洋扳着手指头对兄长说：一者，老爸把我两人养大，我俩也快升到爷爷辈了，而今对他老人家应是尽孝而不是索取；二者，两位老人家经几十年沧桑、相思苦才能有团聚的机会，作为晚辈难道还要做王母娘娘用天河隔开他们吗！三者，娟姨的孩子也都成家立业，全在外国土生土长，他们会回来和我们争这份微薄的家产？
哥哥不是不懂理，他还是一镇之长，作起报告口若悬河，但却是个怕老婆的小男人，他以上的讲法就是来自那“皇后”的懿旨。兄弟俩一起去找出歪主意的“皇后”做了思想工作，妇人之见终于立不住了，这一家子才一致帮老爸完成这件美事。
就这样，在双方子女的大力支持下，这一对深患近半个世纪那么长相思苦的恋人终成眷属！
三
四人离开机场，到一个大排档找了一张饭桌围着坐下，点了菜，准备吃午饭。
仲哥而今怎么样呢？杨娟问杨文明。
哎，怎么说呢？杨文明向左向右摇了摇头，喟然长叹，然后把杨仲的情况一一道来。
原来就在杨娟出国那一年年底，杨仲经别人介绍，娶了邻村的农家姑娘为妻，次年生了个女孩。老婆俊俏，贤惠，又勤俭持家，村里人大多夸赞，但杨仲生在福中不知福，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老婆争吵，弄得家无宁日。更不像样的，是他常借辅导功课为名猥亵学生多人。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晚自习的学生走后，他以补课为由留下年纪最大最漂亮的女学生，在课室里竟然把她诱奸了。这件丑闻一经爆炸，就起连锁反应，群众纷纷把他的臭底子全揭开了。揭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带头搞打砸抢，毁了村里不少文物；带红卫兵入户搜查时，趁机把人家珍藏的书籍等物品以及金钱劫到家里；在批斗会上还把人打死，等等罪行。这次，他真可谓“*鳝上沙滩，唔死甩层潺”：被开除公职，判处有期徒刑20年；老婆和他离婚，带女儿走了。
杨文明又说：对他的言行提起就作呕，会弄脏我的口，但出于兄弟加朋友之情，又不得不去探望他，因为他已经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了，我是他苦难中唯一的亲友了。曾多次去探监，鼓励他加强改造，幸好他真的都还算刻苦去改造，结果减了刑提前释放。也许他太爱面子，释放后不愿返乡居住，出狱时连我也不告诉一声，却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他的生死，即使我曾多方打听！
饭菜上桌了，大家正准备吃饭时，一对中年夫妇进来。男的高个子，西装革履，走近杨文明身旁，扫视了片刻，突然兴奋地说，您两位是不是杨老师？是的！杨文明回答后，也认出面前的高个子就是自己过去的学生，也是同村的晚辈。
高个子自我介绍说：我叫杨欢乐。她是我太太，他指着一起来的同伴。我们住广州荔湾区，刚送几位朋友坐飞机往欧洲做生意。我也是商人，有一个公司。
杨文明也把自己的亲人向对方介绍后，叫服务员多加几道菜，邀请欢乐夫妇入席用膳。夫妇有礼貌地和各人打个招呼，逐一握手，然后坐下来一起吃饭。
你们能否赏脸，一起到我家住一两天？尤其是两位老师都退休了，大把空闲时间嘛！杨欢乐说。
好，先多谢！迟些我俩出来旅游就找他们好吗？杨光明先向杨娟点点头，然后微笑着说。
好哇，杨娟也点头。
杨海洋和李小冰互相瞄了一眼，都明白这是父亲向母亲发出外出旅游度蜜月的邀请，心里不禁都为两位老人家的最终结合泛起了幸福的涟漪。
突然，杨海洋的手机唱起歌儿，是中山大学的老同学邀请他去叙旧。那位同学毕业后回母校任教至今，常常和他通电话。
李小冰首次回国样样都感到挺新奇，就提出也到广州大学城看看。兄妹两人匆匆吃罢饭，和大家打个招呼，就手牵着手高兴地一同坐车如约去了。
杨欢乐说：您两位和杨仲老师时常有联系吗？
杨文明甚感惊讶，迫不及待地说，什么？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杨欢乐说，我天天都见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杨文明又急切地问。
他就在我那个居民小区的出租屋里居住，并当小区的专职门卫。杨欢乐说。
今天找到他，太好了，和他失去联系有30多年了。杨文明高兴地说。
杨欢乐说：他现在还是单身。他常对我说，和你们过去的友情、往事，还历历在目，十分怀念你们。但不知为什么，他多次对我说过，对不住你们，心感内疚，不敢再见你们，因而隐身埋名躲避你们。我感到奇怪，想问但他自己不说，我作为晚辈和学生也就不好意思追问。
他哪有对不住我们的事呢？饭后，带我们见他。杨文明笑着说！
杨欢乐说：和杨仲老师多年接触，我感到他有点怪怪的，心里似藏着很多不愿告人的秘密，欲言又止。有一次却例外，我到他家里闲聊，他主动把一张湖南某市报递给我，要我看看。他与歹徒搏斗的照片赫然出现在报上，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还附有一篇通讯报道。原来是他出狱后不久，有一天出外找工作，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见大街上一前一后两人正迎着自己面前跑来，后面的人边跑边叫抢手机。他不假思索地就向跑在前面的那人冲上去，把那人抱住，两人都同时摔倒街上。后面的失主拾回手机。他在滚打中，却被贼人在脸上和大腿上各挨了一刀，倒在血泊中。医院躺了几个月，才康复出来。得了几万元的奖金后，不愿留在湖南，就来到广州做了多年的临散工，后来就一直当上了居民小区的门卫。
吃罢午饭，杨欢乐夫妇带客人坐上公汽找扬仲来了。
仲叔，您看是谁来了？杨欢乐带客人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区南门口，老远就大声地叫起来。
岗亭里走出一个人，说杨仲在家养病，很久没上班了。杨欢乐和杨仲虽住同一小区，但前者住东门口就近，后者住南门旁；杨欢乐很少走南门，所以不知情况了。
杨欢乐推开半掩的门，边叫仲叔，边闯进了杨仲家。一阵霉臭味直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在昏*的灯光下，只见硬板床上躺着背微驼而又跛足的老翁，白发苍苍，一条大蜈蚣般的伤疤自上而下地贴在满布皱纹的左脸上。
老翁十分吃力地支撑起半身，眯起老花眼定睛看了又看，满布皱纹的脸庞上现出一阵抽搐，一阵惊恐，张皇失措起来，紧张而口吃地说：明，明……明哥，娟，娟妹……什么风把你俩吹来了！
阿仲，不欢迎吗？杨文明佯做生气样子。杨仲刹那间面色煞白，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怎么……不欢迎呢，高兴死我了。杨仲强作镇定地说。
杨欢乐夫妇说，大家的晚饭都到我们家里吃！说罢就先行告退了。
面对两位故友的突然出现，友情、爱情、嫉妒、恐惧、忏悔……多种情感交织一起，尤其是那件深藏的可怕往事都一并旋风般地袭上杨仲的心头。
少年时代，三人无忧无虑，纯洁无邪，亲密无间。作为大哥的杨文明在杨仲心里，从小到大一直都处事公正，是关心他和杨娟的好兄长。进到初中二年级上学期有一天，杨仲却发觉自己心里生出对杨娟有种特别感兴趣、亲切的情愫，他不懂是友情还是爱情。总之，他特别想和她单独聚在一起，老是愿意喋喋不休地把心里话向她倾诉，可是她不大感兴趣，而且不是每次都答应和他在一起，这令他有点凄然若失！他怀疑她的心另有所属：杨文明？他常拿自己和文明比，感到自己多个方面虽然都比不上，但自我安慰的是，她在他面前对文明既不赞扬也不贬低，反而赞扬他不少。杨娟这种态度令他放心，也正因有这缘故，他还是一厢情愿地一直暗恋着她。
三人同时当上教师，并在同校成为同事时，他是公办老师，而杨文明和杨娟还是民办教师，这时的他便有了优越感，认为杨文明却不能与自己在同一线上竞争了。这时，他更大胆地向她展开攻势，找各种理由约她相会，请她散步，但她最初还次次应约，彼此倾谈还算投机，但后来他发现，两人话不投机，她听他说话时心不在焉，到后来甚至老是以种种理由推却掉他的约请。
其实，他这种自作多情是难免碰钉子的。他虽然和杨娟自小玩到大，但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她的心。
杨娟对这两位哥哥，一贯都出于诚挚的敬爱，但在不同阶段这两位哥哥在她心中的形象就不一样。
少年时她用幼稚的眼光看，总感到杨仲对她最好。
杨仲，自小为人轻浮、粗鲁，诡计多端，好搞恶作剧，但能热心帮助人，可谓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尤其是为了她，愿尽其所能在所不惜，有孩子来欺负她时，杨仲往往很冲动，摩拳擦掌，即刻上前把对方打一顿，有时为她出气反被人打伤了也不在乎。杨文明，聪明好学，忠厚老实，深爱她，但原则性太强，有时会无意伤了她及他的朋友情。杨文明也会出手相助，但小小年纪就会先礼后兵，不易莽撞而为，只有对方不听他劝告时才动手打人为她出一口气。
到了初中阶段，三人都进入情窦初开时，杨仲仍旧是冲动型，明目张胆地向她示爱，自己却没有认真用功学习，成绩不大好。杨文明用功学习，成绩优良，当班长，尤其自小能写一手好文章，作文一贯都成为语文老师在班宣读的范文。他性格开朗、沉静，在师生中都得人望；他既把她当成妹妹，也当成情人，但从来没有像杨仲那样明显向她表白。她心里的天平秤，少年时是偏向杨仲，进到初中却慢慢地向杨文明倾斜了，虽然文明哥从未向他示过爱！
他们仨都当上教师时，她的感觉又有了微妙的变化，在她心中，两位兄长各有各的优点，也都各有各的短处，她都深深地爱着他俩，爱的天平也就难有所倾斜。站在两男人中间，觉得左右为难，一时难予抉择。因此，当杨仲向她求爱时，她既不明显同意，也不明显反对。正因为这样，杨仲就误读了她，认为她已是自己的心上人，所以推却了另一个青年女子对他的追求。
但自从发生外出串连等等多起事件后，她的看法却骤然起了变化：她认为文明大公无私，光明磊落，言行做得对，是可信赖而又有担当的好男人；杨仲私心杂念重，为人狡黠，是根麻骨拐杖般而靠不住的人！也就从这起，心中那爱的天平位置自然也就有了巨大变化，都把少女纯挚的爱全倾向了敬爱的文明哥了。
一天，杨仲约杨娟下午放学后，五点半在五年级课室有重要事商量。学校空无一人，他到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见杨娟的影子。杨仲怅然若失，往外就去找她。
走到学校背后的树林旁，透过扶疏的绿叶，隐约中有一对男女的侧影。还传来轻微柔弱的话语声。
杨仲踮着脚小心向前走，用一棵大树遮掩，蹲下，拨去树叶，只见杨文明和杨娟并肩坐着，正谈得入神。
明哥，我爸爸昨天在家里向您明确表态，完全同意我俩的婚事，并要您禀告双亲后回复意见。怎么样呢？
啊！杨仲听到这，如梦初醒，差点惊叫起来。
好个杨娟，原来如此！我被你出卖了！骗子！婊子！
好哇，你不仁，不要怪我不义！我得不到你的身体，却叫你和文明一生得不到快乐！
杨仲对杨娟的失约行为，心中本已气恼万分，现在寻到这里的所见所闻竟然是这样的残酷！
无名大火心中烧！
当一个人情绪失控之时，切不可去做任何决定，即使聪明人；因为这时的理智给激烈的情绪烧坏了，做出的决策大多都会有违常理！
就在无名大火心中烧的时候，邪念顿生，杨仲做出了一个罪恶的决定！
他悄悄地走开，到村口恰遇邻村来的无赖阿七。杨仲眼前一亮，计上心来，约阿七晚上到家里密商，给了他一笔可观的钱，叫他到树林里对杨娟干了那件事！这时的杨仲虽憎恨杨娟，但心里却又对她依依不舍；指使阿七去破她处女身，但又生出嫉妒之心，所以他反复叮嘱阿七，得了便宜，切不能弄伤甚而弄出人命来！那个阿七按计行事后，得了钱就远走高飞，像蒸发似的消失了，几十年来都没有给他带来麻烦。
想起这些往事，他痛苦而又内疚地长叹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明哥，娟妹，我是个垂死的人，我不能再隐瞒罪恶去见上帝，对您俩我犯了不可恕饶的死罪，不管您俩原谅也罢憎恨也好，一切都不怕讲了！我将自己刚才想到的全告诉你们！
杨仲那样想，也真的那样做，把深藏心中几十年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啊，寻了几十年的仇人不可得，今天，就在今天，就在眼前，这个害人精竟然是自己几十年称兄道弟的人！
杨文明气得发抖，愤然地吼道：你做得太过分了！
震惊！愤怒！怨恨！悲伤！……一齐袭上心头，杨娟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在文明的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杨欢乐返回来请大家去吃晚饭。
杨娟在朦胧中听见杨欢乐说，仲叔死了！
陈国齐，笔名：东玉文。广东珠海市斗门区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斗门区作协副主席，*杨月文艺杂志副主编。著有散文小说寓言童话文集镇南楼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