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一辑花诰
诰,告也。花诰即是花告人之意。花木原本不语,然于蓓蕾之时,必有皇天后土于此对问,蓓蕾窃得天机,忍耐不住,终于开成一句清楚的话
初次的椰林大道
诰,告也。花诰即是花告人之意。花木原本不语,然于蓓蕾之时,必有皇天后土于此对问,蓓蕾窃得天机,忍耐不住,终于开成一句清楚的话
椰林,像两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以标准的立正姿势,凛然的英雄气概,耸立于大道的两旁。那挺拔的气魄、划一的排列,让整条大道充满着不可侵犯的盖世之威风。
第一次踏上大道,我便有“阅兵”的感觉。
真的,从没走过像大道这样令我胆怯的路,而且还是在天空正蓝、风正大的仲夏下午。
我想,我是椰林大道上有史以来最胆怯的小贵宾了。我真的只走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这也难怪,一双见惯了崎岖曲折、羊肠小道的眼睛,突然一下地看到坦荡荡、直通通、高矗着椰子树的大道,怎不倏地心跳加快、胆战心惊呢?于是我便真的怯生生地向后转,回到大门口去坐着,任那吹到一半的欢迎号角变成浑厚的暗笑之原音,任那为我而敲的傅钟不知所措地敲完二十二响。
以后走椰林大道,心情就轻松多了。渐渐地我发觉,其实椰林大道并非如第一眼所见的那么直挺挺、硬邦邦。大道,原有大道之风风雨雨之狂沙;椰林,也有椰林之春之夏之晨之黄昏,以及晚霞掠影、深夜清光,美之种种。
春天的时候,椰林大道是最逊色的了,因为比不上两旁情人道的花团锦簇、杜鹃缤纷。春季里的情人道,是条最罗曼蒂克、最适合同行踽踽的花之小径,而椰林大道则是车来车往、行人匆匆,弄得一身灰衣大敞,也吹不来片片杜鹃别襟上。春天,真是偏心啊!但是,当有一天,我坐在大道旁斜靠着椰子树翻书时,偶然地抬头看看天空,突然,我懂了。原来啊,椰子树们是在天空中和春天打招呼的,难怪我看不到,而且椰子树的心肠也是令人感动的,他们从空中把最细最柔的春风春雨给筛下来,去吹遍淋遍满城杜鹃花红。所以,当春天的影子在花心之最深处时,就是花朵的影子在灰衣之最温暖处时。于是我明白,椰子树原是很粗犷,也很柔情万千的;原是很英雄,也很浪漫的;原是很个人的样子,其实很细心地照顾着花呢!
大道的清晨,令我深深地记忆着,我相信我会记一辈子。
初春的某一个早晨,我的室友打开窗户,很惊讶地叫醒了我。我探头一瞧,也吓了一大跳,窗外灰茫茫的一片,连最近的木瓜树都看不清楚。那般浓的雾,在台大还真是少见。于是,我和她兴奋地下楼去。浓雾中的校园,该是怎样的意境啊!
我想,我没有办法去描写走在雾中的大道上那种不可能以文字言语形容的感觉。有点像梦中,眼前是灰雾弥漫,身后是漫着浓雾。大道上只有雾,只有我和她,只有似远似近的跫音在雾中散来散去。禁不住回转身来望一望所来所往:来处是雾,去处也是雾。把双眼轻合上,只觉得,如在梦之梦中、幻之幻中;如在天外之天、地外之地。只觉得,来处不知、去处不知、身在何处不知。
渐渐睁眼,隐隐约约见前面有一黑色身影,仿佛在近处,又仿佛在远不可及之远处。我不知前行者是远是近是人?后行者亦不知是真是假是我?又行,远远传来一阵阵鸟声,断断续续,但清脆可闻。鸟声忽而在右,忽而在左,又似在前,又似在后。穷目不见鸟影,但闻其声。若非在仙境,又在何处?若非游于太虚,又在何处?
天光渐明,只见阳光自那云层雾幔中挣着要出来,却怎么也破不开浓雾厚云,便只好隔着雾幔,鸟瞰大地,忽显忽隐了。我恍惚之神初定,回首望她,只见她衣上、襟上沾满微露。而她亦莞尔笑我,眉上、发梢满头雾水。
大道的黄昏,是另一番的陶醉,像一首适合大声唱的歌,像一大杯加了冰块的冒泡啤酒。
那一次,我借了脚踏车去办点儿事,回来时骑到一半路,忽然想轻轻松松地把大道辗上一遭。于是我就调头,从振兴草坪开始骑起,疯疯癫癫地“蛇”行了起来。大道上人少,所以我敢大胆地从左边情人道穿过大道弯到右边情人道,再从右边情人道穿过大道转回来,就这样弯来弯去,心里乐得什么似的。两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慢慢享受晚风从发间过境的那种舒适。嘴巴大张着,虽然唱不出什么好歌来,随便哼一通也是很有意思的。徐志摩说,他曾偷尝过不少黄昏的温存。我没他那么风流,我是偷尝了一大口黄昏爷爷的啤酒的那种快乐与畅怀。
若说到夏季最末期有风的椰林大道,那真是充满着迷人的夏威夷情调。
阳光,总是不需吩咐便洒下一大把的。第一棵椰树,把部分叶的影子投在第二棵树干上。第二棵椰树,也毫不吝惜地用叶子去为第三棵椰树挡一些阳光。风,开始去和叶与影嬉戏,树梢便把窸窸窣窣一阵大一阵小的笑声广播出来。如果这时候,远远的大道那端走来一位穿圆裙的女子,你几乎会以为自己正置身于热带的某一处沙滩,而远方走来的便是一位长发过肩,斜别一朵红花如太阳的女郎。她手腕上的镯声如狂风吹过椰叶一般地浪荡。她那浓黑的眉,驻水的眸,火红的唇,就像是雨也无法淹冷的热情。她那裸足的步调,向来是缓慢且婀娜地走着。她那印着野红花色的裙裾,向来是飘飘然地与椰影共舞,与你的眼神同步的。
我几乎要做起这样的梦来,如果不睁眼的话。只是一睁眼,何来沙滩?何来咸风?更遑论热情的女郎了。我在怀疑,到底是我的幻想太丰富,还是椰林不堪单调,遗落这般令人向往的梦靥给我?
有一次,我很清醒地抱着书本要到文学院上课。我之所以强调“清醒”,乃是因为人在不清醒时,总是会东想西想,自顾自地陶醉起来,走上椰林大道时,我还是很清醒的。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我的头上,我用手一摸,忽然醒悟过来,原来是椰子树上掉下来的东西。我不知如何称呼它。抬头一看,树上还有许多,真恨不得手边有一根长竹竿,好好地敲上几竿。我在想,当那些小东西从高高的树梢掉下来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美哟!如雪花飞舞,如轻巧的雨点,纷纷飞哟纷纷飞,纷纷洒下来,让人头发也是、衣襟也是,拂不尽也吹不完。我在想,这多像是洒在新娘身上的祝福啊!只是谁是那令人钟爱的新娘,让椰树为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挥洒的手势呢?我在想,从现在起,我得好好地留意是哪一丛花哪一棵树要办喜事才行!于是,我开始很不清醒地坐在教室,心,老早就逃课了。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有一条大道去收集年轻时候那些热烈如雨点的脚印,去谱下疯癫时乱吐的音符,也去存盘日常生活的只言片语,断简残篇。我的心中也有这么一条大道,那是我年轻岁月种种美丽种种天真的储藏室。那儿保存着小小年纪时,辞句鲜嫩的诗之原稿,也有情书若干,以及不可思议的极喜极怒极乐之若干。而我的大道上更有两排高大的大王椰子,把天空撑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蓝。于是,湛蓝是封面的颜色,白云是拭净的布,雨是洗尘的水。然后,风去烘干,太阳去晒亮。于是,我的诗词原稿、情书若干,便不易发霉,不会有书蠹。
于是,我便永远年轻。
白千层
那年我大一,好不容易从训导处办完事,匆匆忙忙赶着去上课。从普一旁边穿过时,突然有一棵高大的树吸引了我,我从来没看过的,奇妙透顶的树。树皮一层层的,仿佛要脱掉旧衣换新裳一般,拉拉扯扯个没完没了。我不禁停下脚步来,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伸手把一片要掉不掉的树皮扯下来,往书本一夹,又匆匆跑走了。
就是因为看树,被教授说了几句:“怎么这么晚才来?”“因为……办事情……”我怯虚虚地说。“办事重要还是上课重要?”我默默地坐下,鼻头也酸了一下。当然,那堂课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心思乱七八糟的,笔记上涂了几个愤愤不平的字,总觉得有一点点委屈……打开书本,看到那片树皮,顺手便玩弄起来。小心仔细地把皮上的黑渣儿剥掉,干干净净的活像一张纸。我不知哪来的灵感,拿起笔要试试能不能写字,哟!居然能写,而且还好写得很哪!于是我大发奇想,写上几句“扣人心弦”的句子,把软软的树皮掐成桃心形,要不是四周都是男生,我八成会把它送出去的。剩下的树皮被我揉成一团,夹在指间把玩。我又突然联想到家里酱油瓶上的软木塞子,听说可以当橡皮擦用的,不知道这团软树皮可不可以用?于是摊开笔记簿,试着把那几个愤愤不平的字擦掉,舌尖上沾一沾,居然擦掉了,心里一下子乐得什么似的。那年我还是大一的新鲜人哪!
后来在总图旁边也看到了这种树,而且更让我吃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满树上浅、黄、白,一撮一撮的,那么奇奇妙妙,打从长眼睛也没瞧过。风一来,就东摇西摆,活像千只万只的小毛刷,也不知道要刷树皮上的老皱纹呢,还是要刷树叶上的灰尘?真搞不懂它!不过,虽然猜不透它,看到千万只风中摆动的小毛刷,心里的阴霾早就没影了,就算有再多的不愉快,也会被它们刷得清洁溜溜的。我就想,这树到底叫什么名字?应该也有个极令人喜欢的名字才对!该不会叫“木棉花”吧?树上一簇簇的,也很像白白的棉花,摘了填饱夹里,怕不缝出好几百件暖和和的冬棉袄哩!于是!我就自作聪明地叫它“木棉花”。
有一天,我和俐姐聊天,突然想起那些可爱的小毛刷,我很兴奋地告诉她:“总图旁边的木棉花看过没?妙绝啦!”她不解地问:“总图没有木棉花啊——”“有啦,花很像棉花,树干会脱皮的那种——”“哦,那不叫‘木棉花’,那是‘白千层’。”我吓了一跳,原来不叫“木棉花”啊!不过,我真是服了,“白千层”这名字取得多有学问!的确是千层万层的树皮脱也脱不完,的确应该叫“白千层”。
可不是嘛,树皮千层,树叶怕不止万层哩!
可不是嘛,花也千万层,像吊满树上的小毛刷。
也不知道哪儿脏了,需要这样的排场?该不是白云的衣裳阴灰了,需要择一个有雨水的天气,彻底地刷一刷吧!瞧瞧那阳光下的云朵多洁白,哦!几乎我要相信,白千层的小刷子是为了刷白云的天地游尘的。哦!多像一个满怀关爱的大男孩,连一粒灰尘也不愿他的白云情人沾着,我几乎感动了。
白千层具有不累积怨恨的美德,所有季节留下的不快乐,都会在来春之前脱掉。于是我想到自己——那颗被层层的怨怼包围着的心及心版上愤愤不平的句子……学学白千层,如果脱不掉,就用橡皮擦擦掉吧!写上快乐与感动,我对自己说。
白千层真够潇洒,衣衫不整又不修边幅,但不是脏乱的那一型,朴朴素素的,有着大自然艺术家的气质和真挚地对宇宙白云的关爱。虽然风尘仆仆,却依然保有着久耐风霜的傲然。白千层,合该是千年的树。
白千层软柔柔的树皮,是天生用来写情诗的。我从来没写过如此笔触活柔的纸,写出来的字,一个个注满了感情。于是我有个奇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要约我的小女孩,找一棵光线最柔的白千层,合撰我们的恋爱史。把雄健的笔力直透过一千层的皮,复印成千本的史书。让树干脱了一千年的皮,还是绝不了版。让人世间流传着一部旷古未有的恋爱史,上卷是白千层与它的白云情人,下卷是我们。于是天上人间,千年万年。
花季之遗传
一、那杜鹃发疯了,疯得很厉害。
二、那杜鹃,一丛,一丛,一丛丛地,霸占了整个椰林大道的两旁。幸亏椰子树相当“清高”,否则不打起官司才怪。
听说,那杜鹃又叫“挹山红”。在台大,除了有浓得睁不开眼的艳红外,还有纯得不忍闭眼的白色。当然,粉红色杜鹃的气势也不弱,总令人很愉快地联想到春。
三、那杜鹃真的很妙,一丛白杜鹃中突然出现一朵醒目的红色,而且仅此一朵。乍一瞧,还以为是谁开的玩笑呢?忍不住用手轻轻拉,哟!还真的是从枝头迸出来的哩!更鲜的是,一朵花中,竟有红、白、粉红三种颜色。仿佛是哪个顽皮的小天使,兴致一来就东一撇西一撇地捣蛋起来,好像春天是允许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一般,让人瞧了,都忍不住要会心地笑出声来。
四、那杜鹃,满溢花城。哦!我的老天爷,真的只能用“满”字来形容。
那杜鹃,我想她们是发了怒的,不知道跟谁怄气,大概是不满冬天的步调太慢吧!所以,一听到春天的跫音近了,就不顾一切地窜出枝头,那样子的到处绽放,到处天不怕地不怕,争先要开的气势,那样子压倒绿叶细枝地抢镜头……那种喧哗真令我昏眩,令我喘息,也令我心中的热闹感一直膨胀起来。
五、谁说三月是淡的?叫他到台大来,看他还淡不淡?
六、每一个季节,都有一种花儿站着。
寒冬里,我欣赏梅花那含蓄的傲骨。深秋时节,我欣赏菊花那从容的朴素。当然,我也爱一朵夏荷的出水之姿。至于春天,我不得不惊叹于杜鹃的敏感,不得不承认整个季节都是她们的天下。
只要是花,都有属于她们的季节。我们怎能在春天时责备梅花的逊色,秋天里,感触众花的残态;到冬天,又讥笑杜鹃的没出息?!世上没有永恒的春天,亦没有亘常的严冬。只要她们能在自己的季节里痛痛快快地抒情,努力地成长,把整个菁华都化作那枝头一绽,这就够了,不是吗?就够了。
七、访你,于有雾的春晨。
很浓很浓的雾,椰林大道上划不开的宁谧。我喜欢这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喜欢独自坐着,静静地看你醒来,你的睡姿很美,在雾中。
你和我都是秉承着宇宙之无限爱的生命。虽然你是花,我是人,但在那无限之爱的面前,你我都是需要爱才得以滋长的生命。所以,我一直知道,知道你和我一样地热爱着生命。你努力地挣出枝头,愉快地开放,不就是为了感谢那无限之爱的赋予?有时候,我很感动,也很惭愧。感动的是,你对生命的执着与热爱;惭愧的是,我时常因许多浮浅的干扰而忘却了去踏实地成长与肯定。我不如你的专心,你的耐性。我时常拿你来舒服自己的视觉,而忘了去思索你最深切的内涵,以及无数次你对我的提醒。我曾经惋惜于你生命之短暂,却忘了你的一季就等于我的一生。
八、一阵莫名的风起,于花城的三月。
那些历尝了绽放之兴奋的花朵,很满足地将整个身子托给那风。于是纷纷地,总是纷纷地,拂了一身还满,如果你正打从花径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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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为花谢而悲!那是一种完成。她们别了枝头,随风吹到任何一寸泥土,去做大地的母亲,去滋养大地使之丰沃。等到来年,当春的脚步挪近时,那些早已清醒的蓓蕾,又会按捺不住一股激流,像上一代的杜鹃一样,霸占了整个春。于是,你可以预约每一次杜鹃的疯狂;于是,花季就被遗传下来。
春之积雪
三月,适合缓步。
年年岁岁,杜鹃把春天开成花的河流;岁岁年年,一段心境。
去年,天天兴奋盼花开,雀跃得像个孩子,搅不清是杜鹃发疯,还是自己发疯?
今年,晃着两条短辫子,到处照相,相簿上还题了字:“为了满城耀目的杜鹃,我情愿伤眼!”
去年,花落也是美。到处说自己预约了下一代杜鹃的疯狂,深信花季之遗传。
今年,依旧是热烈欲燃的花流;依旧把人们多水的眸子导成千万条汩汩的支流。只是,去年,露宿春河,今年,不在水湄。
许是三月的路太长,便把带愁点的心情愈走愈长。春阳底下,竟停泊在忧郁的海湾。
许久以来,已习惯在心口加一道密封,把苦痛锁住。只让快乐去漫流,只让微笑去感染,让温馨去散布,何必让苦痛去泛滥!这已是习惯。密封,虽闻不出是悲是哀,心底留有多少发酵的酸,自己仍然清楚。于是,散步成为必要,散一个长长的步;暂掀一缝,让苦汁慢慢漏尽。
而今天,竟有些不能。
偶然抬头,不远处有一棵树。模糊的眼中,叠叠的洁白。不自主地走向它,原来是流苏。
轻轻拉下一小根枝丫,淡淡的芬芳便流出。让花之细瓣溜醒手背的触觉,竟有着初露的沁凉,好一树密密的小白花啊!突然,我感到惊讶,不可思议地退后几步看它,我吓住了,怎的一棵积雪的树啊!
是春流未曾灌溉,让这一方泥土仍在冬眠?或是树的体温太低,硬把春雨冷成点点的雪花?竟有积雪的可能,在喧哗的春之舞台一旁。
何尝不是我自己。春流的澎湃,淹没不了岸边的我,步步单音。
坐在石头上,默默凝视,它的露眼中有我清瘦的单人照;我驻水的眸里,印着它朵朵的云白。仿佛天地间,唯一不属于春天的,一棵是流苏,一个是我。
轻轻有风吹来,稀稀疏疏一阵花落如飘雪。路面春水未干,托出点点的白影。有风轻轻而来,有雪纷纷而下,我凝视着。
仿佛,每一朵花雪都只是暂栖枝臂,而不是冰在叶层。仿佛,细细有声音在说,何必把今天的雪留给明天的风!似乎,我已把日日的寒,留成三尺冰冻。不自觉间,便让寒冰把暖春逼成薄霜。是我错过了春旅,并非春天遗忘了我。
学学流苏的潇洒,将那一处缝大大撕开,把所有的赐给今天的太阳,让它轻飞,化成一条清溪,风中流去。春之队伍正长,不要错过宿头。
三月,适合缓步。
三月,仍是春天。
花之三叠
一叠——天堂鸟
天堂鸟是花中动物,它其实不是花,乃是因为某个特殊且不可原谅的理由,被造物者罚为一只不能飞的鸟,禁锢于花族之中。
世世代代,天堂鸟想飞;世世代代,天堂鸟不能飞。
每次经过水源市场,我总会瞧瞧门口的花摊。如果花色多的话,总也忍不住去赞赏一番。每次,忍不住要留意天堂鸟,像是担心一个被软禁的朋友一般。
当看到塑料水桶里插着一把直挺挺的天堂鸟,心里会有一股偶遇的安慰;可是看到一枝枝花苞被包裹在薄薄的白纸里,又禁不住有丝丝怜意。修长的条叶多像一根根的栅栏,圈住了张翅欲飞的身姿。那层薄纸是人间加上的一道符,为了要遮冷一双渴望的眼睛,免得在运往花市的半路上,自滚滚红尘的绳捆中奋然挣去。我想起遛鸟。
有时觉得,万物的身影之中,多有造物者戏谑作弄的笔触。如天堂鸟,第一次遇见它,就晓得这是只谪居的鸟。无法从它那儿听到啼春的欢悦,听到唤偶的急切,听到伤秋的泣泣诉诉。只是一次又一次,被罚去展翅,去振翼,向着天堂的方向,一次次飞落。
多长又多远的谪放,人间竟也有如此的重罚。
当天堂鸟敛起它薄紫的羽毛,摘下橙红桂冠,静栖于高挺的枝托时,一生的练习便算结束。终于,天堂鸟飞离了栅栏,飞开了花枝,如它的心愿,在一阵风中。
天堂之路,仍旧让每朵天堂鸟去努力地说。
二叠——含羞草
你总是用那么敏感的心来回答我的探访。
当你低垂着身躯,近乎是叩地下拜——仿佛这是你唯一懂得的礼节。我不忍再让你知道我的来访。
春殿之中,为何你独独在冷宫?
百年前,是否你也是细裁合欢扇的美婕妤?绽不完的笑容,溢不尽的恩宠,款款是你轻点的舞姿,是你翩翩的倩影。箫笙吹断水云间,凤阁醉饮不歇夜,万里烟箩只为博你一笑。日日春殿怨春冷,我想象你娇嗔的樱桃嘴。
是否年老也是必须?色衰而爱弛,人间自来不许美人见白发。你蓦然回首,乍见一朵初绽的桃花正舞在你昔日的枝头。日日,你步步向长门;夜夜,寂寂是年老的声音。
春殿之中,独独你在冷宫。
我来屈膝寻找你。长门是太长又太狭,好不容易自横冲直撞的杂草之中,发现你谪居之处。你正默默从众草的缝隙中晾你那御赐的旧绿衫。我已经无法想象,曾经你也有粉黛年华。轻轻地,我拂去你脸上的泪珠——自从那串珍珠被你退回,你那不欲梳洗的脸庞上就凝挂了点点珠泪,比御赐的还多还亮。我只是路过,顺便问候你,无意撩你的伤心往事。你何必那么羞怯又惶恐,急急披戴那御赐的绿纱裳,敛袂对我叩头而拜?
能说什么?
起来吧!我不是汉皇。
三叠——软枝黄蝉
传说,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没有人晓得那九个太阳哪里去了。
我猜测,大概统统陨落到地面上,触土成花了。
于是,有软枝黄蝉。
走过一条小巷,有家人的围墙上翻挂了油绿绿的一丛枝叶,开了半面墙的大黄花。我愣住了,前看后看一番,愈看愈像是一树小太阳。踮着脚想数数到底围墙内还有多少朵太阳?
朵朵鲜黄欲滴的小太阳躺在腴叶铺成的绿绒上,还猜得出当年的落姿。是合当落在如此软柔的叶毯上,否则岂能免于高坠的摔碎!后羿的箭刺,早被阳光用金线细细地缝合了。这该是后羿万万没想到的;真爱,毕竟没有距离,那天上唯一的太阳,亘古以来,仍旧温暖着他地面上的弟兄。黄蝉总是绽得那么大方,那么笑逐颜开,用愉快的表情和它天上的兄弟招呼话旧。
后羿死了千百年,他的弓与箭也化成了朽土一坯。而太古时候射下的九个太阳,却千百年来,在丰沃的土地上一朵朵地日出。
美之别号
相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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