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是当代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位女作家,当代中国朦胧诗派的重要代表人物。
按今天时髦的代际划分,舒婷属于50后,年出生于福建龙海石码镇,十七岁下乡插队,二十岁时从农村回到城里进工厂当工人,据说做过水泥工、挡车工、浆纱工、焊工,在今天看来,这些工作应该由男性来承担,但是,在那个“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女人都一样”的时代,在强调两性平等的同时,也无形中抹杀了性别差异和女性的特性。
实际上,岂止是女性的独特个性被无视,男性的个性又如何呢?舒婷在农村和工厂度过了她的青年时期,这个时期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她青年时期的这段人生体验对于她的人生观念和两性观念必然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舒婷在下乡插队落户期间就开始了文学创作,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发表作品。《致橡树》这首诗于年发表于《诗刊》杂志,引起普遍反响,可以说在文坛和社会上引起的震动,堪与年春《小说月报》发表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所引起的反响相比。
《致橡树》所提出的爱情观和女性对于男性的理想可以说是继承了“五四”理想,与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所追求的爱情和理想中的男性有一定的继承关系。随着现代男女两性的平等和女性的解放孕育而生了一大批优秀的女性,这些女性对于男性的要求也非常的高,她们不仅要求在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男性平等地对待女性、尊重女性的自由独立和人格尊严,而且要求男性自身也要有独立人格和人的尊严,希望他们品格高尚、具有社会担当。
毫无疑问,《致橡树》是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在我看来,它不仅仅是一首爱情诗,更是一首两性平等、人格独立的女性宣言。
诗中对于男性和女性都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舒婷把男人比作橡树,女人比作木棉,他/她们彼此既有本质上的相通,又有着各自独特的气质和特性。橡树的特征是:枝干粗壮、枝叶茂盛、根系发达,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耐干旱,抗严冬,不受虫害,不易腐蚀。橡树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和顽强的自然生长力,可以在高冈河谷、荒山野岭、沙丘薄地发芽生根,长成蔚为壮观的参天大树,其茂盛的枝叶是鸟类栖息、繁衍的天堂。橡树的果实可以食用。据古人记载,灾荒之年,可以靠橡子充饥活命。在中国,橡树林主要分布在北方。
相比于松柏、杨柳,橡树似乎在中国文化中没有特别的地位和丰富的象征意义。但是在西方文化中,橡树却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复杂的喻义。橡树多次出现在《圣经》中,橡树因其高大茂盛而被作为休憩之地,旅途中的人可以在橡树的树荫下休憩,人们也可以把旅途中死亡的亲人埋在橡树下,也可以用橡树作标记,标示某个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和地方。在今天的欧美国家,到处可以看到橡树林,橡树被视为坚强、自由、独立的象征。18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有一首诗《橡树林》,歌颂橡树无须园丁的栽培,无须寄人篱下,仅靠自己壮实的根系和大地、天空的滋养,欢乐而又自在地长成蔚然壮观的参天大树。荷尔德林把橡树比喻为“温良的世界里的巨人族”,它们中的“每一位就是一个世界,似满天星斗,个个都是神,自由而又互为一体地生活在一起”。荷尔德林借用橡树的特征表达自己对于独立、自由的追求。
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舒婷的诗《致橡树》借用橡树这一意象,表达了她心目中理想的男性形象,表达了她的男性观念乃至“人”的观念,应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她借橡树的隐喻,象征一个值得女性爱恋的理想的男性,应该具有坚忍不拔、不畏严寒、独立自主、扎根大地、脚踏实地的品性。
但是,即使如此,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我”,作为一个女性,绝不在“你”这样一个伟岸、高大的男性面前丧失自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凌霄花的叶子呈卵形,花朵艳丽,但自己不能独立,借气根攀附于其他物上,是属于那种没有外物支撑无法站立的植物。诗开篇第一句就以否定句的形式,言明心志:绝不像天生依附的凌霄花那样依附于男性,也不借男性的高枝炫耀自己。这种姿态,颠覆了传统的、至今流行的观念:夫贵妻荣。
针对社会上的一种论调:“学得好不如长得好,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女人最大的成功是嫁个成功的男人”。舒婷颠覆了这种爱情婚姻观念。紧接着第二句,又用了一个否定句:“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颠覆了传统婚姻中女性作为“巢中的鸟”“金丝雀”的形象,也让我们联想到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她被丈夫称为“可爱的小松鼠”“快乐的小鸟”。一个依附于男人的女人丧失了自由也遗忘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取悦男性,向男性献媚。
第三、第四句:“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注意两句都用了“止”字,“不止像泉源”“也不止像险峰”,女性可以“像泉源”,也可以“像险峰”,甚至像日光照耀你,春风吹拂你,给你慰藉,带来温暖和光明,但仅仅如此还不够,女性不能丧失女性的自我和主体性,仅仅成为男性和家庭的奉献者和牺牲品。诗歌开篇用的几句否定句,意在批判、颠覆两性关系中的传统观念或者现实中以牺牲女性自我为代价的两性关系。
那么,女性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与男性相处呢?诗歌后半部分回答了这个问题:相互平等,独立并存,彼此尊重,彼此欣赏。女性像木棉一样,与橡树平等并列,保持自己的独特样貌和品性——如诗中所说:“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而不是作为你所需要的清泉、泥土、日光、春风而存在。
诗中以木棉作为女性的象征。木棉树,俗称攀枝花,又叫英雄树,生长于热带及亚热带地区,在中国分布于东南与西南。在早春时节开花,象征着万物的复苏和春天的到来。春季木棉花灿烂艳丽,夏季花落后长出椭圆形的果实,果实成熟后,果荚开裂,白色的棉絮包裹着卵形的黑色的种子漫天飞舞,像雪花随风飘扬,落地生根,繁殖生长。因此,木棉与橡树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繁殖力。橡树果实可以食用,木棉花蕊则是上好的织物原料。木棉树树身高大,花朵鲜艳似火。南方人用木棉树象征坚毅的性格和灿烂的前程,也象征坚贞的爱情。
所以,木棉与橡树外形不同,但精神品性相通,只有这样的相通,才能同气相求,才能说志同道合,如《致橡树》中所言:“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是,却永远保持着各自的特性。《致橡树》后半部分比较了橡树与木棉各自的特性:“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最后,揭示了爱情的真谛,那就是:爱是两个独立个体终身相依,同甘苦,共患难,“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爱一个人不是爱他美的丰姿,而是爱他站立的位置,也就是说,爱他的立场、爱他之所以是他的根基。
读舒婷的《致橡树》,不禁使我联想到20世纪初黎巴嫩的诗人纪伯伦。
纪伯伦生活于年至年间,他一生坎坷,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他的散文诗誉满全球。西方人说:纪伯伦是东方献给西方的礼物。舒婷的《致橡树》与纪伯伦散文诗《先知》中的“论爱情”“论婚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爱,除了自己,既不给予,也不索取。/爱,既不占有,也不被任何人占有。/爱,仅仅满足于自己……/爱除了实现自我,别无所求。(《论爱情》)
要心心相印,却不可互相拥有。/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容纳你俩的心。/要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但不要紧紧相贴。/须知神殿的柱子也是分开站立着的。/橡树和松树也不在彼此的阴影里生长。(《论婚姻》)
(译文选自《纪伯伦散文诗经典》,李唯中译,译林出版社,年版。)
(陈晓兰,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中文系主任。)
来源: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