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广州十三行
《七日七人七席谈·甜》系列小说之一
文/大福
洋船争出是官商,
十字门开向二洋;
五丝八丝广缎好,
银钱堆满十三行。
这是伍小姐从小见过的,听过的,对自家十三行本业的赞美诗句。伍小姐叫伍芙蓉,自小生在珠江边上的西关伍家豪宅,作为伍家的第三个小姐,也是最出脸的女孩子。高佻的个子,白净的皮肤,大眼乌眉,柔顺的脾性,美其名西关小姐,那是不过分的。
伍芙蓉的家境,是十三行的从业者,曾经是“世界首富”的人家。在这样的家庭出生的小姐,识文断字,知书达礼,加上一副好身材,成了男孩子心中最大的梦中情人。
(一)
前一天,伍芙蓉的母亲对她唠叨个没完没了。一会儿说广州知府的儿子来提亲,一会儿又说两广总督的小儿子来托媒,又说福建老家的前世宗友的孩子托人说亲。这些,伍芙蓉已经听厌了,也听腻了,她对这些人没有注意,也不需要注意。她所关心的,则是她的表哥,祖上就住在东山紧挨着十三行店铺,家里经营着玉器商行的伟绩。她们两个人自小认识,多有赏识,逢年过节的常来往,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有着见不完面的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他的男人,她不想听,也不想见,更不用对她提亲说媒了。
伍芙蓉的父亲知道,他们所提的那三户人家,家家都有权有势,那一家都不是他们这些为商者所敢得罪的。祖上的教导,让他们见官低下三分头的古训,还在耳边作响。
年春,广东巡抚李士祯颁布“身家殷实”之人,只要每年缴纳一定的白银可作为“官商”,就可包揽对外贸易。这一公告,在以后的岁月里为中国催生出一位世界首富,他便是伍芙蓉的爷爷,伍秉鉴。
伍秉鉴祖籍福建,先祖于康熙初年定居广东,开始经商。伍家在年成立了怡和行,没有想到却成为19世纪前期国际商界一个响亮的名字。年,32岁的伍秉鉴接手了怡和行的业务,伍家的事业开始快速崛起。依靠超前的经营理念,同欧美各国的重要客户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在对外贸易中伍秉鉴迅速发财致富。当时,欧洲对茶叶质量十分挑剔,伍秉鉴所供应的茶叶被英国公司鉴定为最好的茶叶,标以最高价出售。此后,凡是装箱后盖有伍家戳记的茶叶,在国际市场上就能卖得出高价。每年,伍家与英商和美商的贸易额都达数百万银元。伍家不但在国内拥有地产、房产、茶园、店铺,而且大胆地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进行铁路投资、证券交易并涉足保险业务等领域,还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最大的债权人。
一个美国商人和伍秉鉴合作经营一项生意,由于经营不善,欠了伍秉鉴数万美元的债务,一直没有能力偿还,所以,他也无法回到美国。伍秉鉴听说后,马上叫人把借据拿出来,当着美国商人的面把借据撕碎,宣布账目结清。伍秉鉴的慷慨,因而声名远播海内外。
伍家所积累的财富,按年时的估计,财产约有万银元(相当于今天的50亿元人民币)。建在珠江岸边的伍家豪宅,不用述说,路经的人都说可与《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媲美。经过伍秉鉴的努力,怡和行成为广州十三行的领袖。伍秉鉴在当时西方商界,享有极高的知名度,西方学者称他是“天下第一大富翁”。
在这样大户人家里长大的孩子,多少有些见多识广。家长的开明和西洋化的思想,使得子女也有了主意,特别是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更是充满了美好的冀望,有着自家的主张的浪漫色彩。
这一回提亲,伍芙蓉和家人也是一口回绝了各路提亲的人马。
(二)
今天一早,伍芙蓉洗涤完备,在后花园里游乐了一回,反身又到了闺房之中读书做画。
不多时,丫环送来了早餐,她也没有好的心情,也赖得去吃喝。站在窗前,透过阴雨的天空,看着珠江上来往的舢板、铁船,心绪咋也提不起来。几天前,表哥来过,给自家的父母亲提过亲了,也没有见到二老的答复,他便灰心意冷地回到了东山。
初春,广州的天气还是比较冷的,木棉花含苞欲放还未到时辰,紫荆花却红的、粉的、紫的,没皮没脸地伸出手臂开着烂花,占据着美好的天空,使人见了,提不起一点儿观看的兴趣。只有窗户下的几盆菊花,五彩缤纷地招耀着,还是有些主顾的。
江对岸的那边,农舍里炊烟升起,慢悠悠地飘舞在绿树和纯蓝色的天空,使人多了几分美好的如油画一样画面的感触。不知咋地,突然间,一座茅草房被火烧着了,烈火夹杂着浓烟滚滚而起,直飞上了半个天际,灰暗了一大片的天空。这样的大火,那一座茅草房肯定烧毁了,眼看快要过年了,这一家人的这个年,该是多么痛苦,多难过呀!
因了这个大火,伍芙蓉想起,爷爷曾给她兄弟姐妹讲过的一起大火烧毁十三行之事。
那是在年,康熙皇帝放宽了海禁政策,来华从事贸易的外国商人日益增多。于是,广东地方政府招募了13家较有实力的行商,指定他们与洋船上的外商做生意并代海关征缴关税。从此,近代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广州十三行”诞生了。
“广州十三行”实际只是一个统称,并非只有13家,多时达几十家,少时则只有四家。“广州十三行”享有垄断海上对外贸易的特权,凡是外商购买茶叶、丝绸等国货或销售洋货进入内地,都必须经过这一特殊的组织,逐渐成为与两淮的盐商、山西的晋商并立的行商集团。年清朝下令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仅保留广州一地对外通商港口作为中国唯一合法的“外贸特区”,给行商们带来了巨大的商机。在此后的年中,十三行向清朝政府提供了全国40%的关税收入。在财富不断积累的过程中,涌现出了一大批豪商巨富而扬名天下。
这种国贫独富的社会环境,注定会带来清朝政府的豪夺、官吏的压榨、地痞流氓的索要、海匪的野心图谋、其他行业的嫉妒,以及贫困人民为了生存的造事之举。在年的一个夜深人静之刻,十三行大街没名其妙地发生了一场大火灾,街市商铺几乎全部烧毁。存放在前依珠江边,后靠河涌的店铺之中的银两,一时无法取出,眼睁睁地看着总价值约万两的白银,以及其他财物全都化为乌有。天亮之时,大火溶化了银两,河涌里出现了“洋银熔入水沟,长至一二里”的奇观。
伍芙蓉看着还在燃烧的大火,昏暗了的天空,闻着南风吹来的焦糊的味道,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种无所名状的害怕,似乎这场大火,是冲着自己来的,毁了的是自家的庄园。心中有了牵挂,胆子便有了些退缩,身子因早起穿衣少了也有了些寒冷,不觉双手交叉在了胸前的肩头。她不想离开窗口,她要等表哥伟绩出现在江边的岸堤上,这是他们约好不变的事体。这样约定行事了多年了,家人没有发现,路人也没有发现她们之间的这个秘密。
渐渐地,天空有了些毛毛细雨,似下非下的样子,但还是算下雨的天气。这样的小雨,下不了多少,也下不了多大,只是雨水能湿人的衣服,湿寒了等着情郎哥的伍芙蓉的身子,却暖和着她的心。
丫环进了屋,悄悄地给她披了件衣服,这一举动还是惊了她的沉浸。伍芙蓉不得不跟丫环打个招呼,说声谢谢,然后吩咐她先不用为她的事忙碌了。安派完这些事,她再转身到了窗口前时,却发现表哥正在同几个小混混纠缠在了一起。小混混要跑,表哥却拉着一个不松手,其他的小混混却拳脚相加,让他人赶快脱身。
正在他们纠缠不休之时,知府的公子来了。这个满亲贵族,横行霸道惯了,似乎是表哥他们挡了他的道,行不得他的马车。于是,公子自己和手下的人挥拳加上棍棒,直接朝着表哥身上而去,小混混们却趁机跑的没有了踪影。一会儿,表哥已被打的鼻青脸肿,衣服也撕破了,手里原本拿着的一束鲜花,被脚踏足踩的支离破碎,满地狼迹。表哥被打倒在地,又被他们用脚踢着倦屈在了一棵巨大的苦楝树下,不断发出呼叫。可是,没有人敢去救,也没有人去劝和,伍家人也没有人敢去帮忙。伍芙蓉的心,疼极了,恨极了,泪流满面而不得出声。她隐隐约约地感知,表哥被打,或多或少是他们知道了她们的来往,所以才安派了这样的场面,要不然,世上的事,为何如此的巧合,如此的充满了偶然。
伍芙蓉现在要做的,只能是流泪,心疼,以及暗暗地为表哥祈祷。
(三)
伍家的日子和生意,跟过去的日月比较,也是大不如前了。
年6月,鸦片战争爆发了。自从林则徐禁烟后,十三行的商人多少都接触过英国鸦片商人,二者的千丝万缕的联系,遭到林则徐多次训斥、惩戒、惩处。《南京条约》签订后,在年清政府下令行商偿还万银元的外商债务,而伍家就承担了万银元。清朝政府开始走向没落了,许多行商在清政府的榨取下,也纷纷地破产了。尽管伍家曾向朝廷捐巨款换得了三品顶戴,这丝毫不能拯救他家的事业,还不得不一次次向清政府献出巨额财富以求得短暂的安宁。作为封建王朝没落时期的十三行的富商,其所积累的财富注定不会长久了,随着五口通商的实行,广东不再有外贸方面的优势,十三行丧失了享有的特权。一股暗流,从政府,到官吏,再到民间正悄然涌动,都朝着富甲天下的广东十三行而来。
这天下午,广州知府和两广总督两家人,又派人来到伍家,为他们的儿子提亲。
伍芙蓉的父母亲已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也无能为力。一方面他们怕得罪官府人家,那是自找死路。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不学五术的人,这样霸道之家,肯定嫁去没有好果子吃的。这样的人家,并非看中伍家的女儿,而是看上了她家的财富。伍家的大女儿,嫁了一个县长的公子,都被他们家三番五次的坑害,骗取了不少的钱财。现如今,女儿面对这样的局面,做家长的,也是左不得,右也不得的,很是畏难。
这个时候,打过表哥的知府公子来了,昂首挺胸地站在大厅里等着伍家的回话,言辞极度地不好,也显得不耐烦,骂骂咧咧地言辞很难听。伍芙蓉实在是伤心到了极处,记恨到了顶峰,顾不得丫环的阻拦,家人的拖拉,冲进大厅,朝着知府的公子就是两个耳光。
知府的公子也许被伍芙蓉给打蒙了,一手捂着脸颊,放眼望着伍芙蓉,被她的美丽,被她的气质给镇着了,一时不得吭声。伍芙蓉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骂道:“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混账,竟然没皮没脸地来提亲,你也不脱下裤子撒泡尿看看自己。自家那副嘴脸,不做人事的人,还想强夺人家女儿不成?如果你知趣的话,就赶快滚出我家的大门。”
伍芙蓉对知府的公子的一番折腾后,不管不顾地独自去了后庭的闺房。她也不知道知府公子是啥感受,是恨、是痛,还是一腔怒火。总之,知府的公子是瞪着眼睛走了的。
一家人的心,也随着知府公子的一声不吭走去的背影,提了起来。
(四)
这一天的夜晚,从傍晚到子夜,显得特别地安静,安静地有些可怕。伍姓家里,一家人都提心吊胆的,见天色很晚了,到了这样的时辰,提着的心也就慢慢地有些放了下来。
天,还是阴沉沉地,拉着一张宽大的脸,暗暗地,时不时地掉下来几滴雨水来,有些可怕。风,不大,也不小,寒寒地,冷冷地,吹得树叶哗哗地作响,使得树枝摇晃不停,使人心里不免有了几分寒意。
伍芙蓉,一直为下午的冲动,为表哥报复性的行为,后悔地晚饭也没有吃,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着担心,有着害怕,更有着莫名其妙地恐惧感。这种感觉,她是从来没有过的,今夜也是突发而来的。家里人也害怕她出事,时不再来劝和着她,让丫环看护着她,让她先躺在床上休息了。
不知不觉间,伍芙蓉睡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在此夜,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她和表哥在珠江边散步,表哥牵着她的手,将一束鲜花递给了她,她是那么地喜欢啊。走着,走着,表哥被知府的公子抓住了,拳打脚踢的,然后用绳子拴住了表哥的四肢和脑袋,绳子的另一头则拴在五匹马尾上。他们用鞭子抽着马的屁股,让马从四面奔跑,很快,表哥被五马分尸了。鲜血喷射了出来,如同一束束地怒火燃烧,直扑人群。鲜血喷贱在这群恶人的脸上,身上,他们却哈哈地大声起哄,大声喊叫,大声嘻笑着……
很多很大的嘈杂声响,使她从恶梦中醒来了。醒来了,她却听到了房外边人声杂乱,家里人却一个都不见了。她下了床,却看见窗户外面的大火,将窗户也映得通红。急急忙忙地推开窗户,家宅旁边的不远处,十三行的店铺已在大火之中燃烧,大火发出吡哩啪啦的木板烧毁的声音,浓烟滚滚,乌烟瘴气地呛人,夹杂着大火之中未有逃离人的叫喊,以及人肉被烧焦的味道。人们在店铺前,急得用水桶提水去扑灭火焰,但是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突如其来的大火,降临到十三行街,终于使具有多年历史的商馆,彻底化为灰烬。
伍芙蓉一家人,站在大火前,也是无能为力地干流着泪水了。
此刻的伍家人担心着店铺和未来的生意,而伍芙蓉却在担心着表哥一家人。表哥家的院落离十三行很近,在大火之中,表哥本人是不是逃避了,这才是她所真正担心的。
她踮起了脚尖,隔着人群和大火,一直在朝着表哥家的方向张望,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