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文胡力平/图
邛海和周边组成的湖盆平原,一并被纳入一个名为“安宁河谷平原”的大平原之中。
通往米易县的公路虽有弯道和起伏,但远没有泥巴山、拖乌山的盘山道那么峻急。沿途大树不多,偶尔可见到一棵大*葛树,在山坳口浑身乱颤,就像一个在练习“五禽戏”的高手。渐入林海,渐入佳境,杉树、柏树、*葛树、云南油松托高了天际。山道蜿蜒,一道道山梁宛如错落有致的绿色屏风,渐次展开川滇锁钥之地的绝美风光:明丽的蓝天白云,凉爽的高原风将树叶翻转过来,露出鳞光闪烁的被光面;若在秋季,这一带金风浸透万山红叶、层林尽染,又成为摄影家流连忘返之地。路途上不时可见成群结队的自行车驴友,他们一路高歌,嗓音与风声混合成一曲奇妙的交响……
安宁河谷平原以“粮仓”闻称于世。
安宁河谷平原是一片复杂而神奇的区域。
马桑树旺盛
攀枝花多地以其命名
面积仅次于成都平原的安宁河谷一望无际,凡是路边可以看到的建筑,一律粉刷为白色。森林、白墙、彩云的互嵌,它们似乎是静谧的大地气场里的主角。我们在一个小村口吃午饭。大脚菇、青塘菇、早菇*、毛菇、“一群羊”等应有尽有。我们的主菜是菌子烧鸡、凉拌野菜,外加一大盆香气扑鼻的鸡枞汤,我们大呼过瘾。一回头,我看到了几株马桑树。
在寻常植物里,马桑树的别称多达几十种,比如千年红、马鞍子、空桑、扶桑、*空木、水马桑、鸭食木、鸡瘟柴等等,如此之多的名称暗示了历史的隐喻与秘密。而且在西南地区,含有马桑的地名也很多,昭示了马桑树旺盛、峭拔的存在孑遗,安宁河谷一带一直有马桑树分布,比如西昌市荞地乡有“马桑村”,攀枝花市仁和区总发乡有“马桑岩”,米易县白马镇威龙村即有一个“马桑湾”,当地人说旧时有大片马桑林分布。
西南名若水的地方很多。地名学的暗示还在于:江水从若木之下流过,因此若水是因若木而得名。若木就是巴蜀分布面积极小的木棉树吗?作为“天梯”之木,也并不在于它要特别高大伟岸,否则为何高大挺直的蜀地桢楠、柏树、银杏均没有被赋予“天梯”的重任呢?
我以为本意可能更靠近马桑树。
如今的马桑树属落叶灌木,多枝丛生,一簇一簇,枝条易脆但树干绵扎,弯弯曲曲,也长不高大。熬过冬季的马桑树,沐浴春风,满山的马桑树就吐翠滴绿,显示出强劲的生命力。在西南地区和华中的湘西鄂北(广义的西南),却广泛流传着马桑过去是高大乔木的民间传说,只是近两三百年才变成又矮又弯的簇生灌木。西南地区至今还有很多采用马桑巨古建筑的寺院、古寨、祠堂,时间一般在明代中叶之前。在西南地区马桑树取代了其他“桑”与神树,而专一司职于通天神树,是吸纳太阳神树扶桑及桑材(社树)的结果。萧兵先生在《楚辞与神话》下了一个大包围,认为古桑林是扶桑、空桑、穷桑三桑的“群化”构成的圣林,扶桑、建木、若木等神树都是太阳神树兼世界树或宇宙树。
安宁河水系形状略似条带,有主要支流14条。
马桑的变异
山巅高大而山下矮小
马桑树是连接天地的“天梯”,在民俗里得到了不可思议地放大。
蜀地民俗里,马桑树如何变矮的呢?米易县民间的传说附会到张飞身上:说是张飞途经一处马桑林困乏极了,便把马拴在树干上,自己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一看傻眼了:马桑树已长得老高,马儿在树干上吊死了!气得张飞用马鞭子狠抽树子,骂树长得太快太高,活活吊死了他的马……从此马桑树就变成了又矮又小的灌木了。后来又有传说,与*虎张献忠扯上了关系。蜀地谚语“马桑树长得高,长不到三尺要勾腰”“马桑树长得快,一年发个嫩苔苔”便是明证。
我请教过成都市植物园研究员刘晓莉:“马桑树有无可能因为虫害、季候变化等原因而发生基因变异的可能?”她慎重答复,研究显示马桑全株有*,尤以嫩叶及未成熟的果实*性较大。但植物学中尚未有马桑树由高变小、成为另外一个种属的学术证据。中国历代文献中《艺文类聚·木部》《本草纲目》《救荒本草》《植物名实图考》等经典,均无马桑树记载,亦无马桑树是乔木之说。
我在洪雅林场、瓦屋山林场、龙泉山森林公园等地考察期间,林场职工告诉我,山巅至今还有高大的马桑树。那为什么山下的马桑树如此矮小?他们也无从回答。
我个人认为,马桑树仍然有基因变异的可能性。比如菰米,曾与稻、黍、稷、麦、菽并称“六谷”,是古人不可或缺的主食。在偶然的机会中,有人发现这种植物能够变异,当它感染黑粉菌,会失去抽穗开花结实的能力,而茎部膨大,变成另一种美食——茭白。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然的话,我们就根本无法理解汗牛充栋的马桑树传闻,何以会在西南地区峰起的历史层累?!再比如,共工与颛顼争天下,怒撞“天柱”不周山,说不定“天柱”与“天梯”均有内在联系。
安宁河谷和邛海湖盆平原夏半年受西南和东南暖湿季风控制,降水集中,盛夏不热,夏秋温凉湿润。
蝴蝶的隐喻
古城把褶皱的光摊开
道路边芭茅草密布,举起如戟似枪的银穗,让人联想起“芭茅生虎”的出典。古意盎然的安宁河野水奔流,泛着红色的浊流,那是昨天一场大雨的结果。河水湍急拍石的哗哗声,通过两山的共震,使山野里日夜笼罩在虎啸龙吟的氛围间。
安宁河得名于清代。有东、西两大源头,旧称东源为松溪河,今称苗冲河(即柯别河)发源于小相岭菩萨岗与鲁坝之间的草海,海拔高度米,长33公里;西源名小村河,北基河(又名中江河)发源于牦牛山东坡的墨海,海拔高度米,长34公里。东、西两源在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大桥镇东南汇合后始称安宁河。旧以东源为正,现以西源为正。
安宁河长多公里,经冕宁、西昌、德昌、米易,从盐边县汇入雅砻江。作为攀枝花市境内第三大河,安宁河从北至南横贯攀西大裂谷,穿越米易全境。
冯广宏先生认为,古若水就是安宁河而非雅砻江,较符合《水经注》关于“若水出蜀郡牦牛徼外东南流,径越巂大笮县、会无县,有孙水焉注入,水出台高县,即台登县也,南过越巂邛都县西”的描述。宽大的安宁河谷便于耕作和行走,也成为“蜀身*道”和西南丝路的要津。
南来的高原风带来了无限爽朗,有双腋生风之感。道路两侧的小山峰渐渐摊开,我们进入到一个狭长的山间冲刷平坝。玉米、豆荚、石榴树、烟叶田一望无际……在晚霞的丝绦飘拂之际,我们到达高原平坝上的米易县城。
米易县气候温和,四季如春,当地有“山高一丈,大不一样”、“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之说,作为理想的“康养之地”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来此安居。有人发现,米易县版图形如一只侧飞的大蝴蝶,县城恰处于蝴蝶脊柱正中,这里也正是县域南北的交汇地带。蝴蝶之喻非常贴切,在我看来那是一段轻的下滑,从花冠开始,又像是对花的规避。它在花丛犹疑,扑出去的翅膀忘记折返。远远望去,古城类似缎子把褶皱的光摊开,斜侧的身体,竖立一个来自安宁河畔的古陶器,锻烧的纹理,没有在比喻的高处解体,但却以脆亮的触须与暴开的花瓣一道反诘闪电。蝴蝶之城把预设的线路演绎为可能或不可能,然后从容飞离。这让我联想起半人半神的颛顼,往事只能在回忆里重现:蝴蝶却以舒缓、慵懒的姿态伴随历史远去……
尽管北方学者固执地认为颛顼并非诞生于若水流域,但越来越多的证据与考古材料证明,安宁河谷自古就是人类生活、繁衍之地,颛顼大帝诞生于此。
司马迁《史记》说颛顼是*帝之孙,似乎还差了一代。《山海经·海内经》记载是:“*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又“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就是说,颛顼为*帝的玄孙。《史记》又以“静渊有谋,疏通知事”来描述颛顼,可见颛顼是沉静博识、聪明敏慧的人物,在民众中具有相当威信。对此也有不同理解,比如王先谦补注:“《说文》‘颛’下云:头颛谨皃。此言颛颛﹐状其蠢蒙无所知识﹐亦从谨字生训。”就是拘谨木讷的意思。
富饶有余的河谷平原延伸出文明的足迹。
睡石枕习俗
磨砺出会挣钱的脑壳
颛顼两个字,直指头颅。长相成为了一个人的名头,隐喻叠生,这是为何?根据史籍文献中的线索,我判定:颛顼为头颅尖、扁而长,这一描述与考古发现我国先民中所存在的人工枕骨变形现象相吻合。
米易县的一些乡村,至今还有小孩睡石枕头的习俗。又冷又硬的石枕头,极不舒服,但却是命定的大脑清新剂。安宁河里盛产奇石,一直是寻宝者觊觎的所在。石枕清热泻火、疏通经络、安神降压、清脑醒神之功。十几年下来,一个人的头骨变得狭长是完全可能的。
“煩”字为会意,从页,从火。“頁”是指人头,“头”和“火”组合在一起,就代表头脑发热的状态。《说文解字》指出:“烦,热头痛也”,就是民间常说的上火发烧、头疼脑热。
四川方言里称头部为脑壳,脑壳又分前脑与后脑,有意思的是,米易县民间至今流传着这样的“相面术”,说一个人有无前途,首先要看这个人脑壳的凸凹:“前啄金,后啄银”。这里的“啄”不念zhuó,在四川方言里要念zhuā,指人的前额或后脑勺的丰隆。意思就是,前额突出命好,可以挣大钱;后脑勺突出命也不错,可以挣小钱;如果前后额都不突出,加上顶门也平塌,没有“三突出”,这个人脑瓜子就比较笨了,命就不好,什么钱也挣不了。
一个人缺乏石枕的磨砺,到头来把自己整成了方脑壳,就彻底瓜了。古之梼杌,就是树桩,木头木脑的,就是“木脑壳”一个啊。我自幼没有与石枕耳鬓厮磨,自然容易成为颛愚之徒。倥偬已至中年,磨破脑门儿也于事无补了。
明朝永乐年间,因县治位于安宁河下游,冬季多雾,日出迷蒙,其分县治因名迷易(阳)县。斗转星移,如今的米易县反以明媚无垢的灿烂阳光,重塑了日月为易的地望旨归,彰显了安宁河谷雄奇的山水画卷!颛顼大帝的对立者共工是怒不可遏的激烈造像,怒不可遏可以成就烈士,自然无法升格为领导,“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反过来看,一个人的头脑也可能由睿智变成颟顸。而颟顸与颛顼,似乎仅是一叶之隔。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直到截断巫山云雨,在白云苍狗的变易里审时度势,尤其是自省,是否可以看做颛顼存留给现实的一种启示呢?
晚上细雨淅沥,我和几位作家沿安宁河宽大的河堤散步。透过密密垂柳,安宁河上正好在举办灯会,细雨洗亮了河中的一组组辉煌的灯盏,或有宫室的回旋通幽,或九天揽月,或龙马奔腾,绚丽的火树银花唤醒了一个沉浸在水底的长梦,梦在水面舒展腰身,梦处于半醒时分又返回梦的中央,最终的梦,在旷大的河面玉体横陈。梦就像木棉花流泻的火焰,渐渐烧造成一块沉默而浑圆的石头。
一条大鱼猛然跃出,鱼尾奋力击水,将十万只彩灯点染的流金时光,碎为踏水而去的一串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