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被人赞作“花之善落者”,因为其落地花瓣不散。其实还有一种植物,也是善落者之一,那就是木棉。
木棉瓣厚花重,硕大如拳,着地时听得见砰砰声。旅日作家李长声写过,“山茶的花是整朵花吧嗒一声掉下来,武士看在眼里,简直像砍掉了脑袋”,依我看木棉谢去也是一般地惨烈。都说木棉是英雄树,英雄气大约就体现在这里吧。
据说第一个将木棉比拟作英雄的人是清初岭南三大家之一的陈恭尹,他的《木棉花歌》有这样两句:“覆之如铃仰如爵,赤瓣熊熊星有角。浓须大面好英雄,壮气高冠何落落。”木棉树树干既粗且直,枝条遒劲有力,加上花朵厚重,颜色浓烈,确实很像“浓须大面”的须眉好汉。
同为清初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很欣赏陈恭尹的这首诗,其中两句“巢鸟须生丹凤雏,落英拟化珊瑚树”(很巧,陈恭尹也写到了木棉花落的情形)被他赞为“佳绝”。他也是个喜爱木棉的人,诗集里有不少咏木棉的诗。不过他还是落入俗套,把木棉比喻成美女了——“香熏么凤甚,红奈美人何?”——比陈恭尹稍逊一筹。
在屈大均的笔下,木棉花落是这样的:“花比辛夷更大朵,开时半天红似火。纷纷赤玉杯,争向怀中堕。拾来堆成霞,狼藉芙蓉砂。苔阶扫不尽,萎谢仍芬葩。”
奇怪的是,我可从来没有闻见过木棉花还有香味啊。
广州人可不仅仅是把木棉花“拾来堆成霞”,而是把它带回家里。就在种有很多棵木棉树的陵园西路,我见过老人和孩子在树下捡落下的木棉花,听他们说是用来煲汤,可以去湿热的。《本草纲目》只说木棉可以治恶疮疥癣,不知道是不是作为汤料使用的。
八十年代初有一部武打电影叫《木棉袈裟》,风靡一时,少年人都学着里面的少林和尚互相打闹。电影的名字听上去好像是说袈裟的原料是木棉树,实则不然,纵使木棉树确实能纺布,也做不了袈裟这类高级衣物的材料。
古时候人们口中的木棉,说的时而似乎是棉花,时而似乎是我们广州的市花木棉树,时而又似乎两者都不是。夹杂不清,含糊得很,一笔烂账令人头疼。我试着梳理一下其中的关系。
木棉树在植物学分类上属于木棉科木棉属。李时珍说它也叫斑枝花,因为讹音的关系,又叫攀枝花;屈大均则说它枝条长得贴近地面,“人手可攀”,所以叫攀枝花,至于斑枝花则是因为枝条上的青苔形成鳞甲的图案而来。
《本草纲目》说它“结实大如拳,实中有白绵,绵中有子”,古代的岭南人就用这些白绵来做成布。但它其实不是优秀的纤维作物,用《广州植物志》的描述来说,“乏韧性,无弹力,不合于纺织用,只可供垫褥、枕头的填充物”。《广东新语》也说,“然脆不坚韧,可絮不可织”——在被褥里铺上棉花等物就是“絮”。徐光启在《农*全书》里也指出这个弊病:“攀枝花中作裀褥,虽柔滑而不韧,绝不能牵引,岂堪作布?”
其实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木棉纤维在明朝就被淘汰,是因为那时候已经出现了更适于纺织的植物纤维;明朝人自然有理由说木棉纤维“不堪作布”,但是在特定的时代与特定的地区,它也许就不得不成为一种制布原料了,哪怕它不能令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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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徐光启的指摘,东华大学纺织博物馆副教授曹秋玲有一个解释。她说:“在古代手工机械出现之前,还有更简单、更原始的纺纱方法,如徒手搓捻和纺坠纺纱,这些方法对纤维性状的要求就较低,不能排除木棉纤维能够纺纱的可能。”
曹副教授所言甚为有理。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相信靠“徒手搓捻”可以制成华丽的木棉袈裟。所以,袈裟的原料必定另有别物。那又是什么呢?
徐光启在提出木棉“岂堪作布”的疑问之后,自己试着回答说:有人怀疑木棉确实可以制布,只是方法失传了,我认为不是这样,古籍说可以制布的木棉应该是吉贝。
先来看古籍对吉贝的记载。
三国万震写的《南州异物志》说吉贝果实成熟时,产生的纤维像细鹅毛,比丝还细,往外抽出,无有断绝。
北宋周去非的《岭外代答》专门有“吉贝”一条,说吉贝树干像桑树,枝和花都像芙蓉,花心里都是细小的茸毛,有半寸那么长。南方人用铁条碾掉茸毛里包藏的种子,然后“以手握茸就纺,不烦缉绩”,做成布料,最为坚韧。《现代汉语词典》说,“纺”指的是将纤维拧成纱,或将纱捻成线;“绩”指的是把纤维披开接续起来搓成线。从此可知,吉贝纤维的质量也不怎么样,经不起精细加工。
古人经常把木棉和吉贝混在一起。晋朝的张勃在《吴录·地理志》说,交趾定安县(就是现在的越南北部)有木绵树,“实如酒杯,口有绵,如蚕之绵也。又可作布”。可以肯定,这个“木绵树”就是吉贝,因为张勃说它“高丈”——木棉科木棉树的高度可不仅仅如此啊。
徐光启看出了这一点。他说,有人听到张勃所说的木绵树有一丈多高,就怀疑是攀枝花,那是不知道攀枝花高有十数丈的缘故。确实如此,你走上街头四周看看,就可以知道吉贝绝对不是“英雄树”。
周去非说吉贝“木如低小桑”,北宋的方勺在《泊宅编》里说“闽广多种木绵,树高七八尺”,这证明他们和张勃说的都是同一种植物。
在海南,现在还能看到吉贝。在一篇介绍黎族传统纺染织绣技艺的报道中,记者写到一种“一米多高的灌木,有些开出了粉红色和浅*色的花朵”,黎族妇女织锦的原料正是来自它们。这种海岛棉在黎语中就是被称为“吉贝”。
海岛棉“吉贝”与如今广泛栽培于全国各产棉区的陆地棉同属于锦葵科棉属,不过原产于南美与西印度群岛的海岛棉比棉花更早地被引进中国。别忘了,著名的*道婆就是在海南岛学会的高级纺织技术,然后才把它们传到内地的,这说明当时海南岛的纺织技术已经很发达了。当初在她手中穿梭的就是“吉贝”啊。
然而问题还没有解决。大概从元代开始,古人把今天的棉花也叫做木棉(或写作木绵)。元代的王祯写有《农桑通诀》,里面说木棉应该在谷雨前后栽植,立秋收获,“其花*如葵,其根独而直,其树不贵乎高长,其枝干贵乎繁衍”,元代*府颁布的官方农书《农桑辑要》有“栽木棉法”,明显都是在讲种棉花。
李时珍说江南、淮北所种的木绵,“茎弱如蔓,高者四五尺,叶有三尖如枫叶,入秋开花*色,如葵花而小,亦有红紫者,结实大如桃,中有白绵”,见过棉花的人都可以看出他是在讲哪种植物。
棉花引进中国的时间与历程是一个聚讼纷纭的学术问题,我在这里还是回避为好。看来在古人眼里,能作为纺织原料的植物都可以叫做绵,如果是木本的就加个木字旁叫棉,或者直接叫木棉。至于更细致的分类……就等到用得着的时候再说吧。
最让人晕倒的是,我在前面说木棉树是木棉科的,吉贝是锦葵科的。吊诡的是,木棉科里居然也有吉贝属!
这种“吉贝木棉”又叫做爪哇木棉或者美洲木棉,乃是从原产地得名。它与木棉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花是白色的,而且树干上会长出瘤刺。它的果实里也有茸毛,也可以作为初步纺织的材料。
这简直让人无所适从了。所以你能了解我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到头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