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自己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事实上,自己只是在实习期间上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讲台。那年实习在一座小县城的一所小学,班主任很谨慎地选择了非重点的科目让我挥霍,于是我教了几堂地理课。在听说我居然还是个文学青年之后,班主任让我讲一堂语文,当然是可以不计较考试的的选读篇目。我讲的是经过改写了的三国演义故事----《草船借箭》。我还记得,自己走上课堂,开口便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挥洒出去后,自己就愣住了。草船借箭的主角是诸葛亮,而自己*使神差地将周瑜首先隆重推出。
课还是要讲完的,但是自己却非常不节制地介绍了周瑜。这样的一课,事实上让自己讲砸了。我记得自己激情澎湃地引用高君宇的诗句:“生如宝剑之耀亮,死如彗星之迅突。”用以为洋洋洒洒的关于周郎的讲读收尾。学生们面面相觑,而我神游化外。这失败的一堂课,很明显地揭开了自己的周郎情结。
知道周瑜这个历史人物,我的途径有两条。第一,听袁阔成的评书。在评书里,周郎显然极度变形,诸葛亮不仅剥夺了苏学士赋予周郎的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而且最终还让周郎在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叹中一命呜呼。这当然不是评书的错,而是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的误导。第二,看当年非常流行的俗名小人书的连环画。连环画上的周郎委实是龙凤之姿,倜傥高迈,那时候自己正年少,敏感于美好,所以仿照着连环画在一些烟盒纸的背面摹画过周郎。自己后来读师范居然选修美术,底子应该是源于此。
三国演义或者是由之改编的评书,倒也没有完全颠倒了周郎。至少有两件事,还是让人心向往焉。首先蒋干盗书一节,周郎醉中高歌,挥剑而舞,使一部阴谋与权诈笼罩的三国演义陡然令人惊艳,成就了温暖而亮丽的一声绝唱。其次,赤壁之战,高明如罗贯中虽然把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在舌灿莲花中演绎成诸葛的借东风,却也没有办法改变周郎指挥倜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天鹅绝舞。
自己不是早慧的人,所以绝无三岁读唐诗,五岁歌汉赋,十岁下笔万言的辉煌战绩。事实上对于有些时候有些人这样一脸潮红地讲述自己这样的风云往事,我是一脸崇拜,心底却不以为然。做父母的这样夸自己的孩子,有情可原;而自己这样标榜自己,就让人毛骨茸然了。
真正有了周郎情结,大约是在读初中时。那时候,班上有一些衙内样的学生,虽然不读书,却有很多书可读。这叫我当时,怎一个郁闷了得?他们通常在临近大考的时候找到我,很亲近的样子。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在考试的时候,总是早早交卷,辅导他们把卷子答好。他们当然有回报的,那就是从家里带来数,给我读。有一个同学家里应该是文化气息很重的,居然给我带来一本我从没有接触过的宋词。
于是,冥冥中的力量让我借助一首宋词隔着遥远的长河向彼岸寻找真正的周郎。那首宋词便是《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是一叶轻帆,载着年少的我破浪穿云远济历史长河划向沉默而古旧的赤壁,寻找年少的周郎羽扇轻挥挥落的英雄旧梦。
寻梦,梦就在风烟深处,梦就在枫花散处,梦就在英雄高歌处,梦就在雪浪崩空处。而我遥迢而至,除了年少的英雄情结,除了这已经化为心底轻歌的千年慨叹,一无所有。
后汉三国是个华丽的时代,风起云扬恢弘壮阔的历史大戏次第上演;后汉三国也是个奢侈的时代,吐纳风云袖裹日月的英雄人物联翩登场。这是个让英雄鹰扬四方的时代,也是个令豪杰嗟叹不已的时代。这个时代,是英雄就绝不会埋没尘封;这个时代,是英雄就难免同台竞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个时代没有人真正可以独领风骚独步宇内。既生瑜何生亮,虽然是小说家言,却实实在在地揭开了这个时代英雄豪杰痛处。我常想,这个时代的英雄人物如果分别放置在其他的时代,必然会高蹈云巅,雄视天下。历史没有假设,历史就是这样难以通融。
周郎在这个时代的长空以匆促的璀璨星光成就了刺破岁月的恒久疼痛,给这个时代留下了近乎神话的惊艳注脚。作为同时代的枭雄,刘备曾经说过周公瑾非久居人下之人,前途未可限量。然而周郎把所有的历史不确定性和人生开创性在三十六岁那年彻底终结。历史就是这样令人充满预想却让人充满无奈,如同绝顶的琴师巨手一挥,绚烂到极致琴声乍起,蓦地却戛然而止。
三十六岁,夏花一样温暖而清华的年龄,周郎在这个年龄夏花般凋谢,多少关于生命与历史的构想漫天洒落,多少关于人生与岁月的忧伤满地破碎。他没有给历史进行重组的假设,也没有给同时代的英雄选择进退的机会。
当一个人强大到无人可以打败的时候,也许是上苍只能选择一条途径,那就是让这个人自己终结。周郎在应该启动各种异彩纷呈的开局的时候,却翩若惊鸿般把自己引入了只有一种颜色的结局。这个结局固然让后世黯然神伤,又何尝不令阅尽沧桑的史官为他血脉雄张,在绢帛上按下的最后一个字绵邈而惊绝。
我曾经在寂寂长夜辗转反侧时,百无聊赖地做着一种对抗失眠困扰的研究。这种研究不过是对历史人物进行一个我自以为是的分类和解构。我的分类最终停止在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历史的过客性人物。这种人物出现或者消失,只是为了瘦硬的史书添加些色彩或者补充。第二个层面是历史的关键性人物。这种人物的出场或者退席,必然会影响甚或是决定枯燥的史书的主线或者笔法。第三个层面是历史的伟大人物。这种人物横空出世或者华丽陨落,注定会将冷静的史书改写或者颠覆。周郎即便达不到历史伟大人物的境界,至少也是历史的关键性人物。
因为仅仅是他力主抗曹便开启了天下三分的序幕,当他屹立在江东力排众议劝说孙权抗曹的那一刻,历史的天空惊雷奔走,岁月的长河巨浪滔天;因为他袖卷风云在赤壁轻轻挥手,一江怒火,万里龙腾,便奠定了三国的基本框架,当他倚帆高歌剑指沧溟,八十三万曹兵樯橹灰飞烟灭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历史也黯然噤声,从容冷漠的岁月也悚然动容。
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这个千古拷问,我们委实难以给出一个精准的答案。但是无可否认的是,有些人的飞扬雄起注定要激起一天雪浪,注定要力挽无数江山,注定要给历史和岁月留下恒久的怀想与牵挂。
周郎赤壁,赤壁是幸运的,从那个烽火照天的日子开始,便与年少周郎结成一体,沧海桑田,绵绵无绝,赤壁不老,周郎便不会在历史的怀想中删除、便不会在岁月的牵挂中清零。
人生如是,夫复何求?
应该说,赤壁是周郎的恒久存在,而周郎则是赤壁的绝对内涵。周郎赤壁,因赤壁周郎战胜无情苍天永远定格在白云苍狗兴亡过手的江流东去声里;赤壁周郎,因周郎赤壁阅尽人间春秋始终伫立在深沉的瞭望与执着的守望之中。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常想起一句话,刹那辉煌便是永恒。
流星是迅疾的,但是瞬间璀璨便照彻长夜;夏花是短暂的,但是匆促芬芳便美丽人间。
流星一样的神韵,夏花一样的生命,周郎在微笑中轻轻将属于自己的那一页史书翻过,留给后世矫若游龙的背影,滚滚东去的长江便在浪花绽放时悄然冥想。
遥想公瑾当年,这句话绝对是一个民族的一个神采飞扬的文化符号,也绝对是许多多情早生华发者的集体记忆。有这样一句话附着的生命,注定永远在斑斑驳驳的史册上闪动骄傲的微笑,注定如同一柄霜雪长剑在岁月帷幕前耀亮百代精芒。
这样的生命,也注定在天妒的怪圈里夭矫如龙,在世俗的羡慕嫉妒恨中倜傥如虹。英雄自古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周郎在这铁一般坚硬的宿命中随风而去,化作游云。这不是天妒,又是什么?天妒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俗的扭曲和涂抹。海雨天风,悠悠百代,在历史闪展腾挪和人间轮回代谢中,周郎留在民间的身影渐渐阴郁和模糊。
在民间,周郎的雄姿英发黯然失色,周郎的恢宏壮阔已然失语。成了嫉贤妒能、心胸狭窄、意气用事的标本,在无语中寂寞怅立。
民间流传,加之通俗文学的推波助澜,周郎在流光流转中消解着惊才绝艳。江流辗转,人事代谢,周郎的身影从未曾消失,却被恶俗地消费着。
历史的基点是成败,成王败寇,天书一样难以猜想和改写的定律。周郎赢得了生前事,却输了身后名。不是他输掉了,而是他驱驰决荡的江东最终化为一抹秋凉。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也是后世任意打扮的小姑娘。
幸好,周郎的绝代风神依旧在遥远的彼岸,还有人为之无限向往。
周郎绝对是一个浪漫到无以复加的标识。当年自诩知兵而且文采风流的杜牧虽然很是狂放,但是依然羡慕周郎的浪漫与倜傥,所以在扬州梦断之后,长袖轻舒,眺望当年明月,挥笔写就:“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然而心头的自负随着诗情隐隐发作,欲与周郎试短长的心思也随之缓缓倾泻,于是笔锋一荡,“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讥诮千年之后还如此天真烂漫。若没有杜牧的这个玩笑,委实不晓得罗贯中怎样落笔长河为孔明张目。
杜牧虽然不够厚道,但是说到底还是文人的轻狂。他的如此笔法,其实并非是贬损周郎,而是自己心头的自负与轻狂使然。中国文人的家国情怀和英雄情结是一种独特的基因密码,位卑未敢忘忧国,或者以天下为己任,在梦幻和现实的冲突中这千秋家国梦从未破碎,这绵长英雄结从未解开。
此生应悔是书生,一般来说,这也是中国文人的一个心底暗结。所以袁崇焕才会在怒杀毛文龙的时候说出一句让文人扬眉吐气的话:“莫道本督是书生,须知本督是将*。”然而这偶尔的扬眉吐气是那样的没有底气,而且又是那样的脆弱。
所以,文人们由于脆弱的自尊和深厚的自卑交相煎熬,而执着地,甚或是做作地把目光投向那些优雅潇洒而且才兼文武的风云往客。周郎于是成了他们既膜拜到无以复加却又嫉妒到歇斯底里的终极方向。于是毁誉咸集,于是波诡云谲,于是惊风密雨,于是千古悬疑。
由于自身性情的关系,我习惯于在古旧的青灯*卷里诗意的游历。现实离我很近,但距离我的心太远;历史离我很远,但是距离我的心很近。习惯了回顾苍茫过往,习惯了肆意魂游八荒,我的读书生涯便绝对的冷寂和淡泊。
自己读周郎大约源于师范二年级时,当时学校的读书风气还很浓,许多同窗都腹笥宽广经纶满腹的样子,一位同窗在评论我与另一位同学的冲突时,说了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当时我心便一紧,脱口问道:“谁是瑜?”那同窗一脸的高深莫测,说:“你还是读读历史吧。”
这是对我的一次刺激,也是一次启迪。第二次,正是木棉花开的时候,夜,我和自己的朋友外出回来,有人在琴楼上弹琴,那个朋友蓦然仰望琴楼,我问为什么。他淡淡地说:“曲有误周郎顾,你难道不知道么?”
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这句话。
很多年后,对于周郎的阅读始终继续,那种华丽的英雄情结始终发作,当我读到这些的一首诗的时候,我意识到,这种阅读将伴随一生。
那首诗是:
以一种永恒的沉默屹立
刺破历史与岁月的喧嚣
给世界以瞬间的惊艳
火红的江水从此再无波涛
所有的波涛都已经在那一天冻结
冻结了发*的史册,还有那一声长啸
遥想公瑾当年,当年散落今朝
所有的怀想不抵小乔一笑
浪花淘尽了皇图霸业
千百个世纪羽扇纶巾依旧逍遥
脆弱的江山万里成为秋凉
沧海桑田过后你还斜卧着岁岁青草
何求风云一生
只愿赢得刹那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