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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103车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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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东速

*东速,江油作家协会成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听从内心的召唤,在文字的花园里朝花夕拾,煮字疗饥,自娱自乐,把写诗作文作为生活的一种方式,随性随情而写,在文字的风景里忘掉尘嚣,忘掉时间,有诗文散见于报纸、刊物。

六十年代,出于备战隐蔽的需要,很多工厂被冠以阿拉伯数字,这些毫无意义的数字具有隐秘的指向——指向某个地域,某个单位,某种人的身份,甚至某种精神和魂魄。无法统计当时的中国大地上有多少这些数字代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凡是有一定规模的工业基础的地方一定被这些代号遮蔽着,它就像一种刺青,成为很多地方、很多人难以褪去的色彩。如今,时过境迁,但有些数字至今都没有冷却,仍然保持着那个时代的体温。比如,谈到某个人,人们常常用数字代替地名,说:他是XXX的。

江油虽然是个小小的县城,但在当时也麋集着众多的工厂,比如、、、、等厂矿。就是长城钢厂,是国防*工配套企业,也是江油最大的工业企业。

有四个分厂,按当时战备要求,四个分厂分散在中坝、厚坝、含增、武都。一分厂在中坝,从西向北,依次是车间、车间、车间,南邻车间的是车间。

年,我进厂后,被分配到一分厂车间当电工。那时,还没有什么金领、白领,工厂里的电工是很多人向往和羡慕的工作。一方面电工轻松,不累,吊儿郎当当电工,就是说电工好耍、自在。另一方面,电工有技术,在那个体力劳动作为主要工作形式的年代,人们自然对颇有技术含量的电工格外地高看一眼。还有,那是一个匮乏、单纯、相对公允、没有什么可攀比的时代,技术就成为了人们比较向往的,不似现在,比房,比车,比学历,比权力,比财富。电工分为八级,每一级享受不同的工资待遇,我刚进厂当电工时,拿着36元的最低级别工资。如果一个人是八级电工,人们就会投来钦佩的目光,就像现在人们投向老板、老总的目光。

当时干电工,要签订正式的师徒合同。我的师傅姓张,是支内的江西老表,人称张老表。张老表中等个子,当过兵,七级电工,很早就离了婚,独自抚养一个儿子。由于文化低,他的电工技术全靠经验的积累。跟了他几年,除了绕电机线圈,真不觉得他有技术。师傅如此,我这个徒弟的电工技术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同行相轻,张老表经常背地里揶揄别人,常常用手掩着宽厚的嘴巴,凑近我的耳朵悄悄说,某某连个电机线圈都绕不来。

按理,一个单身男人多少都有些邋遢,但张老表和邋遢一点都不沾边。他平时穿得整齐而挺括,常常戴顶蓝色的鸭舌帽,穿着一件笔挺的四个口袋的蓝色呢子中山服,黑色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如果不是站在工具箱旁,你还以为他是一名基层干部或是机关人员。我去过一次他家,屋里窗明几净、整洁有序,用红漆漆过的地面能照出人影来,一点看不出是一个单身男人的蜗居。

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穿着一身干部服装,靠着齐腰的工具箱,手里捧着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白色铁瓷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旁人瞎侃,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用睥睨的眼光扫荡周遭的一切。电器出现问题时,他总是很认真地换上工作服、工作鞋,戴上袖套,从工具箱里取出工具,迈着拯救世界的骄傲步伐,走向车间的某个角落。张老表性格急躁,有点认死理,常常和人争执,一争起来就发急,急促、颤抖的话就像抹上了生气的猪肝色。后来,他儿子也进了车间,子承父业,当了一名电工,有一段时间还和我在一个小组。很快,他儿子就离开了车间,去做钢材生意了。张老表离婚后交过几个女朋友,但最终都没有走到一起,我想,很大一部分是性格原因。

张老表刚退休不久,就因病去世了。他走得无声无息,就像大地上枯死的小草。很少有人提及他的死,我也是在他离世之后的某一日,听说他已离开了人世。他的身影曾经反复走进过我的青春,一直延续到现在的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还有他的目光、呼吸、话语,容貌和神情。

我在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主电室上班。主电室是车间的心脏,大约有一个半篮球场大,变压器、高压开关、配电盘、接触器、可控硅、电缆等电器设备如蜘蛛网一样密集,把我密密匝匝地罩住。最醒目的是两台像碉堡一样卧着的电机,它们就像两个大力士,能在瞬间把巨大的轧机快速旋转起来。当走过电机旁时,你会感觉到地面的震颤,感觉到一阵风力拽着你。它发出的巨大轰鸣声,湮没了整个主电室。

如果第一次进主电室,你会双手捂住耳朵;如果你要让人听清你的讲话,就要费力地提高声调。后来,很多人说我说话声音大,我想,这一定是当年轧机的轰鸣声给我烙下的一道伤疤。主电室靠南的一边是三间休息室,分别属于甲班、乙班、丙班,室内放着各自的工具箱。当轧机正常运转时,我就呆在主电室的控制室里(这里的噪声相对较小),有时盯着那些摇摆的仪表指针和闪烁的红绿灯发呆,有时和同事说话聊天,有时拿着一本小说看,或者在记录本的反面胡乱地写着字。

当开停机的铃声响起时,我就按一下操作台的绿色或红色的按钮。当事故铃声响起时,我就背上工具,走出主电室的小门,处理事故。八年里,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呆在主电室,每一天都是那么的雷同、相似,就像那轰鸣的轧机声,永远都震耳欲聋,就像控制室那扇老旧的吊扇,永远都悬在我的头顶。有时,我会恍惚觉得这两千多个日子(除掉休息日)如同是同一个日子,以致于让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流逝后的伤愁。

离开之后,我很惊讶自己有如此好的耐性——竟然能在这个枯燥、单调、局促的地方呆这么长的时间。回眸那段岁月,就像眺望远方不真实的疑云,心生南柯之感。八年,可以是一个人的整个青春期,可以蕴成半个沧海桑田,可以完成或接近人生的一个目标,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一段命运。我不知道,这八年有多少电磁波穿过我年轻而空荡的身体,又有多少度电储藏进了体内,成为我的前胸后背。八年,我浪掷了大部分时光,有时我会扼腕痛惜,有时也会安慰自己——青春就是拿来挥霍和浪费的。从后来看,我唯一做了一件相对有意义的事情——参加了全国自考,完成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习。

车间东边,和厂房隔着一条马路有一排平房,灰砖黑瓦,东、南、北三厢房屋围成了一个篮球场大的院坝。以前可能是民居,现在作为车间办公室,设备科、生产科、人事科、工会、共青团等组织就依次坐排在这些平房内。记得那时的干部和工人在薪酬待遇和福利上基本没有差别,甚至干部还比工人低。由于工人是体力活,每月的粮食定量还略高于干部。一些工人由于不愿改变工人身份,还主动放弃了升迁干部的机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干部和工人的差距渐渐拉大了,待遇楼、厂长房出现了,工资系数出现了,干部津贴出现了,年薪出现了,领导配小车出现了,当然,干部和工人的隔阂和鸿沟也出现了。如今,企业干部的薪酬一般是工人的数倍,还享受着各种优裕的福利,特别是高级干部都拿年薪,一年挣着工人一辈子的工资。

一分厂实行封闭式管理,为了方便职工进出和物资运输开了七道厂门,按顺序,车间南边的厂门就叫“六号门”。厂门由铁管焊接而成,设有门卫。走出六号门,你就走出了厂区,仿佛那些钢铁都退到了离你很远的地方。大门外,有几家苍蝇馆子和小店,往前走,就是一片片或大或小的庄稼地,再往前走,就是车间的职工宿舍——王家大院。

六号门是个热闹的地方。对工人来说,出了厂门,就意味着不受厂纪厂规的约束,不承担岗位责任,轻松,惬意,自由得像出了笼的鸟。工间休息时,大多数工人都会遛达到六号门外,一方面消遣时间——买包烟抽着,买袋零食瞌着,或是坐在小店前千疮百孔的凳子上,瞎吹神侃,或是倚靠在小店的窗台前,和颇有姿色的女老板开几句半荤半素的玩笑,或是盯着小店里永远飘着雪花的黑白电视。另一方面,他们可以在那些卑微的农民和庄稼面前,炫耀工人老大哥光环。

我第一次看世界杯足球赛就是在六号门外看的。记得比赛期间,恰好我上夜班,半夜我遛到六号门外,倚靠在店窗前,在微弱得发*的电灯下和青色的蛙鸣中,盯着眼前的黑白电视和电视里遥远的欧洲。

六号门外的那些农民和店老板与工人熟稔得可以拍肩笑骂,相互之间还互通有无——一些工人捎些铁丝、螺丝、手套、胶布给农民,而农民则将一些蔬菜、肉禽半卖半送给工人老大哥。阶级的鸿沟在六号门外只剩下工作服发出的淡淡油腻味道。

六号门外,有一家规模稍大的货店,由半工半农的一家经营。老板姓周,车间的一名焊工,后来他儿子顶替进厂,也当了一名焊工。老婆是当地一农民。夫妻有一个女儿,长得漂亮、甜美,正是豆蔻年华,常常独自一人守着小店。很多未婚男青工对周老板的女儿垂涎不已,常常以买东西为名,主动搭讪,明里暗里说媒的也不少。当时的正是火红的时候,职工收入大大高于当地平均水平,又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年代,很多周边的未婚女子朝思暮想地想嫁到,就像当时流传的一句话——“嫁人要嫁长钢郎”。

按理,工人老大哥娶个农村妹子也还是有优势的,说不上高攀,我也以为她早晚会成为那些觊觎者的猎物。没想到的是,她最后另择枝头,嫁了一个农村的包工头。

由于食堂饭菜单一,很多工人就到六号门外改善伙食,吃饭就如同赶集一样热闹。那是典型的八十年代的天气,没有雾霾的天空清朗、干净,就像那个年代纯善的人心。中午,很多工人带着钢铁的味道和温度,端着饭盒或铁瓷碗来到六号门外。他们两三个人一伙,先是东盯西瞧,四处晃荡,最后晃进一家昏浊的馆子,在一张矮小的木桌旁坐下,用桌上简单而油腻的食物填满他们劳累的肠胃和饥饿的一生。

我经常端着长方形的铝合金饭盒,到食堂打四两米饭和一个素菜,然后来到六号门外。在“赵卤肉”切二两猪头肉,然后靠着小店的墙,或是坐在靠墙的凳子上,一边和工友说话,一边咽下白得喷香的米饭和能让岁月淌出油腻的卤肉。那时,我很沉溺这样的一顿饭,它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的饕餮美味就是四两白米饭和二两猪头肉。直到现在,我走过卤肉摊时,常常会想起六号门外的“赵卤肉”,以及那个摊主像卤肉一样泛着油光的笑脸。

在周家小店的屋檐下有一打锅盔的——一只废弃的汽油桶,桶内用泥灰砌了一个炉子,桶口放着一张油亮的黑锅。嘴馋时,我买一锅盔,将在“赵卤肉”买的一两猪头肉塞进锅盔,再放到炉子里炙烤,一会儿取出,本来白净的锅盔被油沁得*亮,烤出的面粉香和猪头肉的油香搅和成那个年代的美味,在中午淡泊的空气中和我的舌尖上千回百转。

大门左边,靠着厂区围墙搭了几间小屋,小屋低矮得进门都要低头。这是一家肥肠店,靠墙放着几张泛着油光的小木桌和只有巴掌宽的长条木凳,最右边是用红砖砌成的一个灶台,灶台上支着一口黑锅。这是典型的苍蝇馆子,连店名招牌都没有,它的样貌甚至让人想起猥琐二字。店老板是的一名工人,个子矮小,就像小店一样矮小。

记得当时江油还未流行吃肥肠,如果追溯江油肥肠的历史,这家小店也算是名不见经传的创始者之一。小店生意好得出奇,供不应求,每天开张不久肥肠就告罄了,来迟的职工便拍着老板的肚子,笑骂:“你娃还有一截肥肠,拿来整起。”后来某一天,肥肠店不知为什么关了,就像一个人的命运会在某一天拐向另一个方向。

晚饭时,长白班的机关人员下班了,很多上中班的工人就出来喝酒了。他们疲惫的身体淌出被红钢炙烤后的余温,被油汗、渣灰涂抹的脸庞映照出他们劳动的影子……这群从钢铁里走出来的人,坐在昏暗的馆子里,就着泛着油光的花生米和猪头肉,一杯又一杯地饮尽烈酒和像烈酒一样浓烈而苦涩的生活。下肚的酒精融进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所有的疲劳和苦累都被酒精灼烧成看不见的灰烬。

晚饭后,我喜欢到六号门外散步。无数个一样和不一样的*昏,我把自己扔在六号门外,让一些钢铁之外的东西缭绕身边——原始的土壤味道,和千百年前一样的农人劳作的背影,茂盛得快要爬上马路的庄稼,爬在农舍门前的无精打采的土狗,周家小店偶尔冒出的袅袅炊烟,月光下不知疲倦的蛙鸣,路边卑微得让人忽略的野花和野草……这些事物都以它们存在的方式,侵入*昏的阴影和我的体内,暂时挤走了我心里轰鸣的轧机、灼人的红钢、永不消逝的电波、没有白天和黑夜的主电室。

在主电室和东边的马路之间是职工澡堂。当时,每一个车间都有一个澡堂。澡堂不大,大约有来平方米,红砖瓦顶的平房,男浴室和女浴室各占一半。一走进澡堂,迎面挂着一张挡风的黑色塑料或者是厚麻布。掀帘而进,就是澡堂的换衣的地方了。换衣室不大,不到20个平方,墙壁四周和中间放着木椅,木椅用手掌宽的木板拼成,由于水气的长期浸润,木板泛着温润、*亮的水光和木质的味道。木椅上方的墙上安固着三指宽的木板,木板上钉着长钉,作为衣钩。换衣间的左边就是浴室了,中间没有门,直接相通。浴室最里面有两个约4米长、3米宽、用水泥砌就的浴池。那时还没有瓷砖,袒露着水泥灰暗而粗糙的本色。浴池的四周砌了半池高的坐坎,供浴者坐浴;浴池有一个冷水阀门,还有一个蒸汽阀门;浴室的墙上装有一排水龙头,大约有八、九个,每个水龙头有两个阀门,一个管冷水,一个管热水。每次澡堂开门后,守澡堂的职工先进来,拧开蒸汽的阀门,不一会儿,浴池的水就热气腾腾了。

澡堂一般提前十多分钟开门。一个班下来,生产工人基本上都是一身汗渍,一身油污,他们劳累的身体仿佛听见了澡堂的召唤,早早就来到了澡堂门前。如果开门的人来晚了,性急的工人就从那扇狭小的窗户,翻窗而入。澡堂门一打开,他们蜂拥而入,动作麻利地脱掉衣裤,冲进洗澡间,跳进冒着蒸烟的浴池,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一池的热水。当一片白花花的赤裸身体在朦胧的白雾中晃来晃去时,我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就是上帝造就的人,没有衣冠,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既像挂在屠宰场上的肉林,又像游荡在天堂里苍白的魂魄。

每天,洗澡是雷打不动的事情。时间一长,下班洗澡成了一种本能反应。一到下班时间,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拥向了洗澡堂,而且渐渐沉溺于泡澡后的那种绵软、放松、舒适。特别是在冬天,充足的蒸汽让整个澡堂热气腾腾、雾气缭绕,看不见的热力按摩着全身,甚至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缺氧,让人胸闷、气紧,就像现在的桑拿室。

坐在浴池里,闭上眼睛,温热的水一阵阵荡漾过来,挤进每一个毛孔,舔着我的肌肤、血脉、骨骼和苍白的青春,我像裹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热毯,皮肤很快由白转红,脸上不断渗出细汗,身体越来越瘫软,象一团盛开的松软的木棉花。最后,我的身体像被热力耕耘过,那些无限敞开的潮湿、温暖、香甜像蚯蚓一样钻入体内深处。后来,我对下班洗澡有着十足、病态的贪恋,甚至觉得一次洗澡能洗尽一个人一生的污垢。

大约在7年,车间停产了。我不清楚在那些夜以继日的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轧了多少钢铁,也不清楚它轧的钢铁还记不记得车间,反正我记得,就像记下一次前世今生的轮回。

停产不久后,在原址新建了钛材厂,那个梦里依稀的六号门,已变幻成了新长钢颇有气势的南大门。每次路过钛材厂,车间都会从脚下钻出来,站在我面前——它一点没变,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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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朱鹰、邹开歧

主编:姚小红

编辑:洪与、邹舟、杨玲、大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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